夜间
無雙 第12章(1)
    未前去向她爹親請安,也不與任何人攀談,風塵僕僕歸來的無雙,臉上只有趕路未歇的疲意。

    眾人見她雙腿痊愈,行步穩健,皆顯驚訝,再見她行進方向,又是加倍錯愕——她直挺挺地走向了三側妃……不,是前側妃的偏僻小園子。

    二房與三房向來水火不容,從不交好,無雙一踏入城,卻往那方向去,豈不教人一頭霧水。

    無雙不理會閑言碎語,隨人去說,有幾名奴僕悄悄尾隨身後,也被她冷冷回眸,瞪了止步。

    小徑間海草叢生,灰色的岩階布上濃綠的藻,廊壁爬滿小螺,足見人煙罕至。

    曾受寵一時的三娘,爭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最後也只換來一室冷清,以及數不清的孤寂日子。

    圖江龍王能專寵她,自然也會再專寵另一名更嬌、更媚、更年輕的受妾,鮮頭一過,以往承諾了什麼、獨賞了什麼……也都不算什麼了。

    無雙忽略園中的荒涼,未生半絲憐憫,三娘也是踩著別人的肩膀,步步往上爬,到達囂狂的地位,如今,被他人取而代之,只能怪她大意。

    坐在門檻的三娘,素裙簡髻,脂粉未施,蠟黃色的臉龐,當年風光艷彩已難再尋。

    本低頭喃語,狀似發呆的她,听見腳步聲,立刻警戒,扶著螺牆,身軀後縮,緊緊貼靠著牆,生所來者不善。

    “是誰?”

    直到無雙走得更近,她將眼迷得最細,才終于看清楚些。

    “是你……”三娘很意外,這些年,兩房早已不相往來,二側妃過世後,她忙著與新寵嬪姬相爭,哪有閑工夫去理睬無雙這小丫頭。

    三娘直了背反,強端出鎮定,不讓落魄削弱了她的氣焰。

    “……你是來笑我的慘狀嗎?”下顎挑高,不露出失勢的淒楚,

    “我沒這種閑情逸致。”無雙冷道。

    對于這女人,無雙曾恨過,咬牙切齒狠狠暗咒著的。

    見她失寵,屈居冷園,嘗過她娘親的遭遇,不僅寵愛不若從前,就連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她勞心勞力,想在圖江城坐大,鎮日神智緊繃不說,想著如何害人,防著不想被害,再健壯之人也會積出病來。

    包何況……這些年里,有沒有人在暗地里摻喂了毒物,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能篤定的,是她的眼不好,腿也不太能行走,總是病殃殃的。

    無雙該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然而,她一點也不想。

    離開圖江城,時日雖不長,再踏進家園,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整座圖江城,變得陌生。

    是她豁達了,心寬,于是眼界也寬了?

    還是,她已是局外之人,局內的相爭,她淡然以對?

    曾經高高在上,冷凜不可侵犯的三娘,如今看來,竟這般嬌小荏弱。

    “那麼,你來做什麼?”三娘仍一臉戒備,絲毫不松懈,在圖江城里,一時的懈怠,連命都可能賠上。

    她的戰戰兢兢,瞧進無雙眼中,只覺可悲。

    “你還記得,當年,你賞了我娘一杯茶水。”無雙不迂回,直道來意。

    “……”三娘先是一怔,費了好些時間回想。

    她做過太多事,對付過太多人,一時間沒能立即記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只能喝下。”無雙提醒。

    三娘想起來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間滾著的笑聲有些陰獰。

    “對,是有這麼回事……”

    “茶里摻了什麼?!”無雙沉聲問。

    三娘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瞅著無雙瞧,不答反問︰“那杯茶究竟是誰喝下了?我怎麼還瞧見你娘繼續織繡鮫綃?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里,摻了什麼髒東西?解藥呢?給我!”她沒空看三娘發瘋。

    三娘只是笑,垂下額際的發絲,被她噴笑的氣息所拂,不時飄動著。

    “沒有,什麼都沒摻……”說完,又是一陣笑,她歪著頭,打量無雙,好似無雙越惱,她便趙開懷,偏偏無雙一臉平靜,倒顯得她自討無趣。

    于是,她壓低了聲音,說悄悄話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摻,它本身……就是個髒東西。”

    無雙仍不殂,這類小手段她不擅長,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髒東西?”

    “那茶……不是茶。聞起來很相似,看起來也一模一樣,誰會知道,它……不,它,可是萬分珍稀,得養上好久,才能使喚出來的寶貝,當初想拿你娘親當試驗,瞧瞧功效,結果,浪費了……”

    養?使喚?

    听起來……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當年,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說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麼?!”無雙揪住三娘的衣襟,怒問︰“為何喝下它,眼楮無法再看見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凜瞪,她見多了彎彎噙笑時,卻同時陰冷的眸光,盯著你笑,也盯著你,像要交你千甩萬剮一樣,但無雙沒有,她眼中毫無殺意,有的,只是焦急、慌張。

    有多久沒見過——這般干淨的眼楮?

    心里所想所思,全由雙眼泄漏了出來。

    她看著無雙的眼,許是累了,許是再也爭不了什麼,不知怎地,她沒有再瞞的心思,直言回她︰“因為,擋住了呀。”

    “擋住了?”無雙攏眉。

    “那蟲兒擋在眼前,遮了光,透過蟲身看去,當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據實回答。

    並非她變得慈愛、變得良善,變得不忍再欺負人,而是倦、是疲累,換成以前,她會死不承認,更反過來咬無雙誣陷。

    如今的她,身與心,都蒼老了,無力了。

    無雙很震驚,“那茶杯里——是蟲?!”

    素聞三娘那一族善使蟲,卻不知詳實,原來——

    “我就討厭你娘那一手精繡,彩線在她手上,像活起來似的……”這話,幽幽說來,像遙憶的往事。

    “如何把那蟲取出來?!”總算有些頭緒,無雙不由得激動。

    三娘不答,削瘦的臉龐,顯得雙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時,烔然嚇人。

    “能用藥將它打下來嗎?!”無雙又問。

    “那恐怕……會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無雙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來,用藥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誰?看你的臉色,不是你……你擔心的另有其人,誰,讓你肯踏進我的園子?”

    “……”無雙默然,並不願說。

    “不說?無妨,咱們禮尚往來,取蟲的解法,我也不說——”三娘仍舊精明,時而瘋癲,時而冷靜。

    無雙急了,慌答,“是我心愛之人,當年……被我所騙,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長嗓音,仿佛听見有趣之事,未繪黛青的眉挑高起來。

    這表情,無雙豈會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進她娘親的屋子,要欺負她們母女前,就是這副得意樣!

    這女人——絕不可能告訴她,取蟲的辦法……

    無雙料錯了,三娘不僅說,還說了不少。

    “那蟲,不能強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蟲液雖不致命,但宿主那雙眼,絕對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幾聲,並非想吊人胃口,待順了氣,便又說︰“倒也不是完全無法,說來不難,一是找個替死鬼,將蟲過渡矛他,讓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殺蟲主,蟲主一死,那只蟲自然沒有活路。”

    無雙眸內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著她的雙眼,明亮有神︰“……蟲主是誰?”

    找替死鬼非一勞永逸之法,當然以“二”為優先考慮。

    三娘露出詭譎的笑容,雙眸細細彎眯。

    “我。”輕輕地,笑了出聲。

    三娘毫不隱瞞,竟連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無雙怔忡,一時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問必答,而且還是對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只蟲,是我孵育養大,它認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讓無雙瞧見腕上古怪的紅印子。

    想來,便是與蟲的主契印記。

    “瞧,容易吧,犯不著你一臉擔憂,只要殺了我,你所有的煩惱便迎刃而解了。”三娘還能滿臉帶笑,說出這番風涼話。

    “你為何要告訴我?”無雙難以信服,更無法理解。

    以她對三娘認識,她不會……全盤托出,其中有詐?

    “我這般坦率,你還懷疑呀?”三娘嘖嘖搖頭,好心沒好報,“果然還是圖江城里的人,耳里听著實話,心里卻琢磨著謊,別人說得越真,你卻越覺得像假……”鼻腔間嗤哼一聲。

    “……我不認為你如此好心。”無雙坦承對她的懷疑。

    “就算我騙你,你有何損失?殺了我,你不也報報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嗎?”三娘無所畏懼,將自己的死生說得風輕雲淡。

    “你若騙了我,而我錯手殺害你,那麼解蟲之法,便再也無法得知。”無雙深思之後,得到此一結論。

    “呵呵呵呵……你這麼想,倒也是,說不定……我就打著這壞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這丫頭內心糾結,在信與不信之間難以取舍。

    “那麼,代替之法又是如何?”無雙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干脆的回復,至于虛實,全由無雙去評斷。

    “最後能讓宿主飲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帶有酒意,蟲翳也會受影響,松懈了戒心,那時,讓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語——”三娘嘴里吐出數句長語,並不難記,無雙默誦幾回,便記下了,三娘續道︰“如此,蟲翳便會尋覓最近的熱息,鑽入其口鼻。”

    此法,也沒有難度。

    心中已有打算的無雙,只沉吟片刻,便面露堅定,轉身欲走。

    三娘開口,喚止她的步伐,“你不想干淨俐落些,而準備另找倒楣鬼?將蟲丟給他人便罷?”她本以為這丫頭會起了殺心,豈料她掉頭要走。

    “你說的方式,我暫且先試,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見色彩,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麼,我不會再回來找你。”無雙沒回頭,背對她,淡淡答著。

    “也是,蟲轉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與你何干?”既是替死鬼,當然要找自己的死對頭,才算一箭雙雕,救了愛人,又傷了仇人。

    “沒有旁人,只有我。”無雙說得毫無起伏。

    三娘驚訝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詫異了︰“……你要將那蟲……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無雙回答,輕且無懼。

    “你殺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費時間,到最後,仍是要回到這里,手刃我,才能解去蟲翳——”三娘在她身後,揚聲高喊。

    她也想解月兌,這身體不過苟延殘喘,活著,已經變成折磨,若能借無雙之後——

    “我不想殺你,我對你的恨,沒有強烈到這種地步。”兒時或許想過,但畢竟是娃兒的心思,不能當真。

    她回首,望向曾令小小無雙又懼又怕、又氣又惱的“臭三娘”,如今,不及她的肩,瘦弱得挨不住一陣風……

    “離開圖江之後,你這一個人,我連半次都不曾想起……”無雙直言,她自己也未曾想過,會有這麼一日,她能心平氣和與往昔的敵人說話。

    再搖了搖頭,無雙修正道︰“不,不單單你,以『融筋蝕骨』陷害我的鱭妾,兩樣遠得像上輩子的事,若不是為他,我根本不會來。”

    圖江城里,沒有值得她再眷戀的人。

    無論,愛,或恨,或怨,或不舍,都沒有了。

    “至于蟲翳,只要不存在在他身上、不蒙蔽了他眼,我便什麼都不怕,也不急,我可以等,等你壽終,等蟲翳自行解除。”言盡于此,無雙與她已無話可說。

    “你怎可能不想殺我?!你該要恨的!我以前那樣對付你和你娘,數次欲置你們于死——”三娘嘶聲吶喊,追著邁步而走的無雙。

    但無雙的腳步頓也不頓,她無法追上,是這具身軀病了、破敗了,更是她所追逐的丫頭,不再弱小、不再是她能掐圓捏扁,輕易傷害的小女娃——

    短短幾步,拉開的長距,像是巨大鴻溝,三娘在青階上滑倒,撞疼了膝,爬不起身,嘴里仍嚷著,“殺了我!你殺了我呀!我想死!我想求一死!”

    而早已走遠的無雙,坐上小鯊,輕駕一聲,小鯊載著她往前而去。

    身後,是該忘的恩怨,她沒有留戀,盡數拋下。

    “原來,外頭的海水,這般的藍……”

    是贊嘆,是感嘆,小鯊馳往的海潮,顏色湛澄,也像絲綢,明亮,溫暖。

    無雙像只驅光的魚,只想朝明耀的方向去,不願沉潛于黑暗之地。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