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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第4章(1)
    美夢,乍醒,漸趨淺淡。

    意識不願抽離,只想留在那方竹舍、那處仙境,以及勾陳的懷抱之中。

    被他擁有、被他親吻、被火紅色發絲交纏覆蓋……

    不願醒來。

    但身體的痛持續不斷,硬生生地比她張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不是湛藍色的天,也沒有雅致竹檐,而是陌生屋梁……

    夢,已經結束了。

    由她親手……毀壞它。

    耳畔,似有小童說話,腳步聲踩得凌亂。

    “大夫,她醒來了。”

    “我看看。”

    一張臉孔靠近,發與胡花白蒼蒼,身上藥香濃郁,正準備替她診脈。

    曦月挺身坐起,胸臆中鑽刺著疼痛,她伸手捂胸,緩緩吐納幾口。

    “姑娘,快躺下,你讓狐妖傷得不輕呀……”老大夫阻止她。

    狐妖……

    不,他才不是狐妖,他是狐神哪!

    “他——他呢?”她急急追問。

    “他?姑娘是指……”老大夫一頭霧水。

    “紅發男子,那位狐神呀!”

    “胡言亂語,什麼狐神?明明是只妖呀!”老大夫嘀咕,而後才恢復聲量︰“若你問的是他,四日前,大鬧水麗鎮,搗亂得一片狼藉之後,便救走了女狐精,誰管他往那兒去,只求他別回來就好。”

    “四日?”這麼久了?

    “你昏迷了足足四日。”

    “四天,一定追不上他了……”小臉有淡淡失落。

    不過,手一撫上鬢際紅縷,神情又迅速恢復,瓖上笑,淺甜。

    “追上他?是想收服他嗎?唉,你還是好好養傷,瞧,連道長都成了那模樣——”

    老大夫朝另端床榻努努顎,她隨即望去。

    只見一具裹著布的軀體,直挺挺地僵躺不動,看不到面容,僅能由部分外露的皮膚,辨識燒傷的嚴重度。

    “他是那位道人?”傷得好重,氣若游絲,但還活著。

    “是呀,法力高深的道長,亦奈何不了狐妖,所以,姑娘別急于追妖,你傷勢可不輕……說來不知是幸或不幸,全水麗鎮獨獨你們兩人重傷,其余全是財物損失。”

    鎮民當時全員出動,聚集廣場,圍觀火刑,千人空巷,狐妖一記火襲,燒毀了房舍,卻無人傷亡——出了她和道長。

    聞言,曦月一笑。

    丙然。

    因為,他是只多心軟的狐。

    即便當年……他被那樣對待,也不曾扭曲了他的心志。

    她所听見的他,往返三界之間,優游戲玩,不視人類為死敵,同樣往城鎮吃喝玩樂、廣闊交友——

    他不傷人,至少無辜之人他不會濫殺。

    “大夫,有沒有酒?”她突地問。

    “怎麼了?你要酒,是傷處發疼,想藉酒意舒緩?”

    “不,是人逢喜事,要小酌一杯,當做慶賀。”她喜孜孜道。

    “呀?”老大夫一臉愕然。

    喜事?遭狐妖重傷,小命險丟,還叫喜事?

    這小泵娘……難不成腦也傷了?不成不成,他得趕緊再診診——

    對曦月而言,當然是喜,而且是狂喜。

    如願見到勾陳,是她求了幾世,才終于完成的願望。

    一眼,百年始得。

    再者,他看起來很好……

    沒有半絲憔悴、沒有仇痛,那時的傷,似乎也已痊愈,太好了……

    她好害怕會看見……一個為難他自己、折磨他自己的勾陳。

    幸好,沒有。

    這還不值得喝酒慶祝嗎?

    “老大夫,你診你的,酒記得給我呀!”她太雀躍了。

    “剛清醒的病人,不該飲酒,何況你的傷——”

    老大夫本不苟同,偏偏她放軟聲,用笑容求著︰“一小杯就好,藥酒也行,我沾個唇,求求你。”

    “好吧。”挨不住目光閃閃,老大夫喚來小童,斟了杯跌打藥酒,遞給她。

    小小一杯,曦月珍惜啜著,就連酒香中混雜濃烈的草木味,她也不在意。

    敬,今日的重逢!靶謝老天爺!讓我見到勾陳。

    雖然,沒來得及多說,但我好開心……

    能再見他,我太開心了……

    “怪人……”老大夫見她滿顏喜色,不由得咕噥,都傷成了這樣……轉念再想,八成是慶幸她自己撿回小命吧。

    曦月飲著喜悅的酒,遠在另一處的勾陳,滑入喉頭的酒,卻帶苦澀。

    “勾陳哥哥……”

    雌狐精名喚“麗妲”,正是險遭火焚的那一只。

    被親密愛人棄之不顧,又踫上如此可怕的遭遇,她該又痛苦、又驚嚇,亟須一個溫暖懷抱,撫慰她、呵憐她,可是——

    “為什麼麗妲覺得……你看起來比我更悶悶不樂?比我更需要人安慰?”

    “有嗎?”勾陳轉向她,扯開一記淺笑。

    笑容可真……勉強。

    麗妲枕在他膝間,眼鼻還哭得通紅,卻沒有得到他探來的撫模。

    “是因為……那只人類?”

    那只一喊出勾陳的名,便讓勾陳渾身一僵,狐爪抓疼了她的女娃兒。

    “她是你的舊識?你看見她時,神色變得好冷獰。”

    沉默持續了良久,才緩緩被輕笑聲打破。

    “以前在人界遇上,窮極無聊時的娛樂,玩膩了,便一腳踢開,我幾乎……不記得她了。”勾陳說著、笑著,眉卻也皺著。

    “被你重重一摔,或許沒命了吧,人類……好脆弱的。”麗妲清楚感覺,勾陳的身軀繃緊了。

    真只是“窮極無聊時的娛樂”?

    若是,怎能讓勾陳如此反常?

    “我不曾見過……你對待哪只雌性這麼凶狠。”

    貝陳善待雌性,是出了名的好。

    既寵愛,又疼惜,最喜胡認義妹妹,逢雌性便纏誘著人,喊他一聲“勾陳哥哥”……

    他將那女娃兒拋出去的瞬間,麗妲比誰都驚訝。

    “誰都值得我的憐惜,就只有她,不值。”

    “為什麼?”

    “不為什麼。”勾陳不想談。

    “見到你,她很高興,連我這旁觀者都感覺得到……”

    “許多感情,只是假的、一時的,什麼高興什麼歡喜,騙人罷了,如同你的那位情人,滿嘴說愛,一知你是狐精,他如何對你?當初的濃情熾愛呢?”

    貝陳淡然說來,很是無情。

    真實地太無情。

    麗妲默默垂淚,濡濕他膝間的紅裳。

    “我好想……忘記這種痛……忘記他的無情……”她閉眼呢喃。

    “想忘,哥哥去幫你討忘川水——”

    貝陳慢慢止住聲音,違和之感浮上。

    忘川之水,忘情之水。

    飲者,皆忘七情六欲,該忘的、不想忘的,容不得誰留下,但……

    我與之前的模樣,不太相似,因為我轉世了好些回……

    轉世了好些回?

    即使如此,她為何還記得他?!

    每一回轉世,絕對必飲忘川水。

    文判的嚴謹性子,他很清楚,破例,幾乎不可能有。

    喝完忘川水,再入輪回,上世之事早該盡數忘卻,而她竟在看見他時,認出他,呼喚他,奔向他……

    太不對勁了。

    貝陳不願承認,他踏入冥府,是為此而來,他說服自己,不為她,他是特地幫麗妲取忘川水。

    文判听完來意,毫不詫異,口吻清淺道︰“需要提醒狐神大人幾千幾萬次?忘川之水,只有亡者飲用才有效果,對于你們這類……它,與一瓢清水無異。”

    口若渴,隨便找條溪澗,把頭埋進去,要喝多少就有多少,非得浪費他家茶水嗎?

    “清水沒它味道好,反正忘川水取之不竭,打一壇給我,損失不到哪里去,喏,我掏錢買嘛。”

    貝陳塞給文判一張冥紙,換算起來,不大過一兩。

    文判將冥幣——幣值太少,入不了眼——與空壇交給小表,有小表去辦。

    貝陳不請自坐,等待空壇裝滿前,貌似閑話家常︰

    “每一條投胎的魂,一定要喝忘川水,是吧?”這是“順便”問的,絕無刻意!貝陳在內心里強烈澄清。

    “當然。”文判頷首。

    “例外過嗎?”

    “下官不敢說從無例外,不過,日日往返的魂體太多,難免有漏網之魚。”文判說來謙虛。

    “所以,她是漏網之魚?”勾陳自語道,嗓音細小,處于思忖狀態,無視文判在一旁,嘟噥︰“可也太巧了吧?一世逃過,二世又逃過,第三世還逃過——根本不叫意外。”

    “這不可能,若有這種魂體,下官"文判"一職,早該引疚辭退。”文判听見了。

    泵且不論有違文判行事態度,此事若上傳,他等著耳朵被叨念到爛!

    “那為何"她"——”

    “她?她找到你了?”完全毋須多言,哪個“她”,彼此都了然于心。

    貝陳板起臉,不似平時嘻笑,渾身火紅,仿似沐浴于怒焰之中。

    “……放她去投胎,不先灌她個十大碗忘川水,讓她忘掉她曾做的丑事?還放任她牢牢記得我,干擾我,激怒我,礙我的眼!”

    這就是鐵錚錚的失職!

    文判淡淡瞟來一睨,眸光微冷。

    “狐神大人又怎知她沒喝?”

    “因為她認得我!”血淋淋的證據,辨無可辨!

    “那代表什麼?下官縱容嗎?對她,下官絕無徇私,該飲之水、該受之罰,何時入世、何日離世,樣樣尊奉天意。”文判磊然光明,不見半絲心虛。

    貝陳的眸光在文判臉上搜尋,想尋出些蛛絲馬跡。

    “你是想告訴我,她飲忘川水,卻沒忘前世事?”

    “理由為何,無人清楚,但似乎是如此。”文判的答復,證實勾陳猜測。

    貝陳蹙眉,並未盡信,眼神在說︰

    無人清楚?是呀,“鬼”才清楚,我看……是你動了什麼手腳?或是發了不該發的慈心,同情起她了吧?

    面對勾陳質疑,文判不去多瞧,徑自說︰“她每回入世投胎,下官必定盯緊,看她喝得半滴不剩,不容她拒絕。”

    稍頓,朝勾陳投以鋒銳眸光,續道︰“下官比任何一方都更清楚,喝下忘川水對她才是好事,前世種種若不拋,又何來嶄新來世?可惜,她還是無法解月兌,一世一世記得,她,被自己所深愛之人,劇烈地恨著。”

    “你在說笑嗎?哪來的深愛之人?她若深愛過,又怎會那樣對我?!”

    “她早已後悔。”

    “來不及了。”勾陳冷嗤。

    文判並沒有想替她說服勾陳,別人的糾葛,他從不深涉。

    誰愛誰、誰恨誰、誰委屈、誰記掛……一只鬼差插不上手。

    “既還恨她,繼續避不見她,她妄想見你一面,得費上數世,甫能如願一回。”文判淡淡說,表情如水,無熱無冷,听不出半分憐憫。“若你存心教她找不到,即便她試圖修仙,獲得長壽及術力,渴望靠你更近,也是枉然。再嫌礙眼,殺了她便是。”只要,舍得的話。

    “她……修仙?”勾陳不想表現出在意,口吻仍難掩詫異。

    “對你,那不重要,她資質不足,成不了小仙,擾不著你,你大可無視。”文判擺明了不願多說。

    貝陳嘴硬,故意哼得更響︰“沒錯,不重要,她是死是活,想做啥蠢事,全是她自己的事,我不想管,也不屑管。”

    “拿了忘川水就走吧,下官不送。”文判揖身,恭送狐神大人。

    “奇怪,這一次你怎麼沒問我,要不要听她留下的話?”

    每一回踏進冥府,文判定會有此一問。

    她重新入世前,總會央托文判代為傳話,只是她所留的字句,勾陳一字未听,不曾知曉她想說什麼。

    “狐神大人沒被問膩,下官也已問煩了,反正狐神大人從無第二種答案,自然仍是"不听",是吧。”文判貌似善解人意,實則冷言酸語。

    正巧,取水小表此時回來,勾陳捧過壇,摞下話︰“對,我不听,叫她少浪費唇舌!”

    火紅身影來去匆匆,此刻,才允許憐惻之色,浮上眼底。

    “往後,你若想听,也永遠听不到了。”

    “來不及”三字,豈止指她曾犯下的錯,已無法改變?

    還有,不遠之後的未來,將會來臨的遺憾——

    ***

    曦月施以療愈術,為道長治療火傷。

    修仙修了幾世,就屬療愈術學得最專精。

    “這樣就行了。”她吁息,收掌,扶道長躺下。

    “你自己的傷……”道長已醒,因疼痛舒緩,精神較好了些。

    “無礙,別瞧我小小一只,我身強體壯,從小都不生病的。”她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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