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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第9章(2)
    “曦月,永別了。”文判此趟來,只為這一句。

    若他不來,這丫頭就要走得孤伶伶了。

    無論如何,她的最後一世,他定要來相送。

    曦月抬睫,眸光暖暖的,感受到他的用心。

    “嗯,文判大人,永別了,麻煩您好幾世,謝謝您諸多照顧。”她盈盈屈膝跪下來,朝文判磕首,足足三遍。

    “起來吧。”他伸手扶她。

    冷然的掌心,沒有“人”的體溫,她卻一點也不覺森寒。

    “難得文判大人上來,我帶您去吃些好料吧,當做是謝恩!您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她裂開朗笑,不在最後徒留悲傷。

    “你身上還有太多錢,花不完?”

    “呵呵,也算是啦……”被看穿了。

    好幾世的儲蓄,她儼然是個小盎婆。

    不花盡它們豈不可惜,所以用來大吃大喝,最後再通通捐光!

    “那麼,今日便隨你四處吃喝去吧。”文判不想壞她興致。

    “整日都可以嗎?”她面露驚喜。

    “是,整日。”他應允。

    “太好了!我帶您去珍膳坊!那里烤鴨三吃最棒!”

    當然不只珍膳坊,還有聞香下馬樓、口品御坊、八寶甜湯鋪——

    曦月喜悅之余,不忘顧及︰“可是,文判大人不都很忙?我本來以為您能撥冗一二個時辰,我就很開心了……”

    “忙中偷閑一日,無礙。”

    有礙的是冥府,群龍無首一整日。

    “若害您被冥爺責罵,我會過意不去。”她誠懇說道。

    似乎看見文判冷笑了一下……大概她眼花了吧?文判從不那樣笑的。

    “不是要吃烤鴨三吃嗎?我很期待。”文判打開紙傘,準備步入陽光中。

    “好!苞我來!”

    曦月跑在前頭,溫暖日芒灑下,裹了她一身銀炫,耀亮。

    誰能想到,十六日之後,正爽朗笑著的她,將會成為死尸一具……

    而這一世,已臻終途。

    ***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今日,文判吃了曦月太多美食,嘴——特別、特別的軟。

    軟到忍不住……想教訓、教訓,眼前這家伙。

    貝陳老樣子,身姿歪斜,慵懶隨興,半偎癱在骨狀長椅間,朝甫歸冥府的文判揮手,算是招呼。

    “唷,我又來了,請我喝茶吧,文判。”

    文判招來小表差,低聲吩咐,小表差一臉詫異,但文判回以堅定口吻,要他照辦,小表差不敢有異議,立馬去做。

    “從我踏進這兒以來,你家冥爺的咆哮聲,不知傳出多少回。”勾陳調侃他。

    听,說聲聲到,吼來如雷,震天撼地——

    “文判呢?!還沒回來嗎?!——這麼多工作,丟著不做,跑哪兒去偷懶了?!”

    貝陳紅眸微彎,眼里寫滿趣然,文判明擺著對于吼聲,不加理會。

    文判在他對面落坐,淡掃一眼。

    “狐神大人,心情不錯。”

    “嗯哼……是沒多糟。”

    貝陳掛著笑,絲毫不敢卸下,怕……被看出了強顏歡笑。

    “也是,畢竟"解月兌"了,恭喜。”文判唇一掀。

    “嗯?”勾陳並不遲鈍,听出弦外之音。

    才想問,小表差在此刻送上茶水。

    不是一小壺,而是……一缸,塞個孩童進去,都不成問題的巨大水缸。

    白里自是冥府特產,別處難尋的忘川水。

    “以前向你討水喝,多喝個兩杯,你就會哩唆,今天怎如此大方,隨我喝個痛快?”勾陳自動自發,舀取滿滿一碗。

    他現在很需要大灌幾碗,狠狠地,把某個念頭沖掉。

    某個……想把她找回來的蠢念頭。

    文判先是靜默,看他仰首,飲下半碗左右,才開口︰

    “那是溫曦月所飲過,同等量的忘川水。“

    “咳、咳咳……”

    如願听到嗆咳聲,文判直覺心曠神怡,笑弧深刻。

    “幾世累加下來,她所飲下的忘川水,約莫便是滿滿一大缸。”文判又恢復淡然,聲嗓平平,閑聊一般的口吻。

    貝陳有些狼狽,抹著唇角水漬,還在咳嗽,沒空插嘴。

    “下官未曾瀆職,放任她不飲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擾的,便是這類魂體,說不听、教不會、任性,還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爺質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訓斥了數回——”

    文判為自己斟水,啜著,神色淡笑,續言︰

    “後來,還勞冥爺親自動手,扣緊她的口,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顎,強行灌水,確定她涓滴不漏飲下……呀,狐神大人不愛听"那個人"之事,不壞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陳裝滿一碗,緩緩推過去。

    冥小子那家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結成冰肝,絕對不懂憐惜。

    貝陳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強行灌水的情形……

    紅爪不由得收緊,陷入掌心。

    很想細問,問更多……關于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臉,此刻,反而拉不下臉開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邊處理冥務吧?”文判問,手里早先變出生死簿,預備開工。

    “……你隨意。”今日文判怎這般多禮?有點……發毛耶。

    “狐神大人也別客氣,一切自便,茶水不夠,盡避吩咐小表們去添,愛喝多少有多少。”

    說完,文判低頭,認真公務。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過頭了!

    好得讓人打寒顫!

    “故友作東,請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暢談舊事,心情自然極好。”

    “原來你也有交情極好的故友?我還以為,你對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熱絡的態度呢。”

    “可惜,以後再也無法相見了。”口吻太淡,听不出有幾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無法相見之人?死亡,對冥府而言。不代表結束,反倒是"開始"呀。”

    誰都難逃一死,差異只在早與晚。

    死後,定要往冥府報到,哪會見不著?

    “就是有這種蠢人,耗盡魂力,為守住一絲希冀,直至魂體失去氣力,走向支離破碎一途——”

    “支離破碎?魂體也會如此?”俗稱的……魙?

    文判擱筆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現。

    是憐憫,更是對那痴傻之人的無聲斥責。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與魄終會耗竭,殞命後的魂,無法重歸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遠遠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選擇,起碼他是甘願的吧?”勾陳倒沒有同情,對于別人家的事,意興闌珊,問得很隨意,听得更隨意。

    “對,她甘願,所以飲下忘川水,已呈現迷蒙狀態,意識漸揚之際,仍舊呢喃說著,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聲,吟念著“不忘”時,有股淒寒之意,教勾陳雙臂微冷,浮上幾顆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無人知曉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後的她,確實什麼也沒忘,凡胎出娘體,嬰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卻不同,她,還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覷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兒的第一聲,全是哭,她的第一聲,是"勾陳"。”

    立即地,勾陳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誰。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隱隱約約便想到曦月……

    “如此異常的嬰娃,你以為她爹娘會多開心,喜獲神童?天降仙胎?”一聲冷笑之後,文判續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當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對她的前世,勾陳並非毫無興致去听,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緊要,像鎖在咽喉的縛,逼得勾陳出聲打斷他。

    “慢著!你剛說……耗盡氣力的魂、支離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遠遠消失的魂……是她?!”

    方才,听著“別人家的事”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揪緊了心。

    文判點頭,力道雖輕,但毫無遲疑。

    “自始至終,我與你所談的,都是曦月。”

    “她這一世若死,不再有機會輪回?”勾陳緊握雙拳,再問。

    “每一條魂,死後,過奈何橋,忘前塵事,滌去昔憶,等待重生之機……”文判先說著千古以來不變的定律。

    凡有正,必有偏,而他眼睜睜看著她,走上了偏途。

    文判嘆息一般,輕語︰“曦月不經意間,動用了魂魄之力,只為守住記憶,如今的她已達極限,此世一斷氣,她那耗盡氣力的魂魄,即刻飛散,分末不留,如何再輪回?”

    貝陳喉頭緊縮,無法成言,連吐納……都痛。

    “或許,這對她也好,不再受累于前世,終于能真正解月兌。”文判的憐憫,在此刻,又變成冷眼旁觀。

    眸光,恢復以往淡漠。

    “對你也是,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再無人干擾你,你要的寧靜,如願以償。”

    似笑非笑的賀喜,刺得勾陳皺眉。

    他想要的寧靜,並不是這樣……

    並不是……她的消逝。

    他雖然曾說——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氣話。

    “還有件事,她托我最後為她做,我既允了她,自當為她辦妥。”文判左手一翻,一個瓷瓶端捧掌心。

    文判二話不說,將其砸毀。

    瓶一破,輕靈的煙竄出。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對不起,我那時真的很害怕,我不是要傷害他,我只是怕……

    對不起,沒有保護你,對不起、對不起……

    貝陳听見曦月的聲音,最最耳熟的嗓,屬于他和她相遇相愛那一世的嗓,倏地響起,她滿懷歉意、後悔、自責。

    聲音重復兩三回,由大至小、由強轉弱,再幽緩消失。

    文判又變出第二個瓷瓶,同樣砸碎。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我想見他,好想見他,一眼就好,只求一眼……我在那兒等他,我不走,一直等到他來……

    這嗓,很陌生,他未曾听過,已是她隔世的聲音,她祈求再見。

    瓶中音,回蕩幾回,最後也消失了。

    第三個瓷瓶,碎聲清響。

    文判大人,請您幫我跟他說,別做那麼危險的事,多珍惜自己一些,別傷害自己、別孤離自己、別再求死,我瞧了……好心疼,真的好心疼……

    那一世,她探得他的消息,卻是他一次次自傷,甚至舍心不要。

    第四個瓷瓶,捏在文判手中,幾乎要破裂,這一回,勾陳動手奪下。

    他自己尚未厘清用意,身體比意識更快。

    “狐神大人,這是做什麼?”

    文判沒伸手討回,只是目光深凜地看著勾陳,看著他把瓷瓶握入雙掌內,緊緊捍衛。

    “幾個瓷瓶,你不是死也不听?”文判薄唇微揚,卻不是笑靨。

    貝陳答不上話,手不放,僅能弄弄喘息。

    “而她,要我毀掉它們,讓它們就此消失,不留痕跡。下官為你們效勞,個別完成心願,毀去"聚音瓶",畢竟這種東西有何意義?”

    連勾陳自己都難以置信,他會做出這種動作——把瓷瓶藏到身後,吼道︰“不許毀!”

    若這一瓶也毀去了,聲音隨即消散,什麼都不剩下……

    文判靜靜覷他,似審視,似打量,還帶些挑釁。

    “瓶子護住了又如何?它比人更重要?只要它完好,曦月是死是活都無妨?她僅剩十六日而已。”

    貝陳愕然瞠眼,听見如此短的天數,一時之間反應不及。

    “十六日?!”不是十六年……

    文判的頷首,打碎了勾陳一絲絲以為“是文判說錯了”、“還是我听錯了”的希冀。

    “對,十六日後,曦月——她舍棄每一世的名,只堅持這個——她壽命將盡,魂魄在斷氣的同時,灰飛煙滅,由這人世間,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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