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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冤家不同床 第4章(2)
    听見靖剛問起自己的父親,高娃暮仰頭大笑兩聲。

    笑完,她才慢慢挪動食指,往自己的背後指去,“看到那條從頸部直到腰部,寬約一個手掌大,直到現在皮膚都還微微隆起的疤嗎?那是因為他下令要人抽了我的脊柱,好讓我能活得像個死人般動彈不得,因為有人說……我這不死之身……會逼他提早退位……”

    敘述前塵往事的嘴還是笑著,但淚水卻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滴入浴白中。

    靖剛縫完了傷口,打好了結,剛好停下來,看向她,卻發現她兩眼沒有焦距,彷佛身陷過往之中。

    “他怎麼能那樣對你?”他伸手揩去她的淚水。她看向他,雙眼滿是疑惑。

    “對呀,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會那樣對我?可是我親耳听見他下了命令,然後被官兵們強壓進地牢,只能讓他們扒光了我身上的衣服,被逼著趴在刑床之上……”

    靖剛大掌梧住她的小嘴,不忍听下去。“停,別說了。”

    但高娃暮就像洪水遇到了打開的閘門,只想傾拽而出,這幾萬年下來,一直埋在她心里,她所遭遇的那些不堪。

    她拉下他的手,繼續說︰“我後來殺了他……我殺了我父親……我殺了我原本很愛的父親……”她嗚咽出聲,再也克制不了自己。

    “然後還有其它人,拼命想用各種方式結束我的生命,甚至在我身上涂了腐肉,讓成堆的老鼠來啃食我……我也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可是死不了……

    不管怎樣都死不了……只是很痛……有次被人下藥暈過去……以為自己會被欺負,但後來卻是因為這些傷癥太丑、太不堪入目,所以……所以得以自保……我听見他們在笑……笑說……怎麼有女人身上會有這些癥……這麼令人作……作嘔……”

    她抽抽噎噎講述的過去令人無法想象,他每一世投胎後遇到的她,永遠都是那樣強悍剛堅,沒透露半點無助脆弱的冰冷表情,讓人無法聯想她怎麼可能經歷過那些事?而她又怎麼禁得起那些事?

    此時,高娃暮那張對誰都能不可一世的面具早已瓦解,真實的她原來也會這麼害怕、這麼難過。

    靖剛伸出雙臂慢慢地、牢牢地抱緊她,任她伏在他肩上痛哭。

    “對不起,不該要求你說這些過去。”他由衷道歉。

    斑娃暮只是哭,很用力地在他肩上哭著。

    他大掌輕拍她的背,也來回輕撫著她背上那些傷疤,心髒不斷緊縮。

    他一直說她冷血無情、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但如果真是惡魔,又怎會遭到這樣的對待?

    他一遍又一遍輕撫著那些年代早已久遠的傷疤,但不論怎麼撫模,那些痛都無法被抹去,尤其全來自她當初最相信的人。

    他任由她就這樣哭了好一會兒,直到她稍微鎮定下來。

    斑娃暮吸了吸鼻子,輕推開他。

    “你不要同情我或覺得我可憐,你只要像以前一樣,覺得我是個自私自和、心狠手辣的人就可以了,因為我有可能哪天再次利用你。如果你仍然把我當成一樣的壞人,當那一天到來,我才不會太愧疚。”她擦了擦眼淚,提出要求。

    靖剛卻失笑,模模她的頭,“傻瓜,這是兩碼子事。就算你曾利用過我、背叛過我對你的信任,那也不代表你就該受那些折磨,或是我听了你那些事後會覺得開心。”

    他拿來毛巾,用熱水擰濕,擦著她淚痕斑斑的小臉。

    “那些曾經這麼傷你的人,我無法阻止他們。但以後,只要我在,若再有這樣的事發生,我會擋在你面前。”

    他看她一眼,想了一了稍微糾正了下剛才的說法,“或是,記得,把我推到你面前。”這樣的利用,他沒有異議。

    她又哭了,因為他的話。

    其實,他早就這麼做了,所以那一世有官員從她背後揮劍時,就算他是帶兵來反抗她的將領,也為她擋下了那一劍;還有以後的每一世,就算再恨她,只要她命在旦夕,他仍是那個將她護在身後的人。

    “我對你很壞的……”她不得不說,從來沒有一次因為對手是他,當下心軟過。

    靖剛輕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但如果你是因為必須這麼壞下去,才能夠保護自己的話,那就這樣吧,我會盡我所能,阻止憾事發生。”

    斑娃暮睜大眼。他的意思是說,她盡避做她自己,其它的,他扛?

    她抬手遮住了雙眼,淚水從指縫間流個不停。

    “就算是我的父親,也不曾對我說過這些話……”說他會擋在她前面,不管她做什麼,或別人怎麼對她。

    但這個男人卻這麼說了……

    靖剛輕柔地拿下她遮蓋雙眼的手,將之浸泡在水中,仔細地替她清潔縴縴細指。

    “那就好好記住我的話,可以利用我的信任和心軟,但不要再讓自己受傷。”

    他笑著對上她的淚眼。“好啦!水也差不多涼了,要我抱你出去,還是你可以自己來?”

    斑娃暮被他這麼一問,忙搖著手,自己從浴紅里爬起來。“我自己來就好,請給我……給我浴巾。”

    內衣內褲泡過水,早就呈半透明,雖然他真的很君子,她身上的疤也很倒人胃口,但就是因為這樣,才更想遮掩。

    靖剛站起身,笑著拿來浴巾,替她圍住身子。

    “出去趕快擦干,不要感冒。還有,我很君子,不是因為你身上的疤有多難看,是因為你現在是病人還是傷者,我可不是禽獸。”看出她的心思,他笑說。

    待高娃暮走出浴室,他關上浴室的門,先把水開到最大,然後才允許自己釋放怒氣和心疼。

    這些歲月,她都是一個人咬著牙這樣擦過來的嗎?

    洗好澡,裝作若無其事的靖剛一踏出浴室,就有撲鼻香味。

    “泡面?”哪時有的?

    已經重新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風的高娃暮,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之前買了放在包包里的。剛剛忙著追小偷,你應該還沒吃飽。”

    桌上是兩碗台灣地道泡面,莫非豪宅好幾棟,又開名車上下班的她,喜歡吃這東西?

    他興味地看向很不自在、模著自己長發、眼楮不知道要看哪的高娃暮。

    唉,原來她也有這種比較像平常人的時候,怎麼以前都沒發現呢?

    靖剛笑著走近,坐在她對面的單人床上。

    “你也不要對我太好,否則下次再被你利用,我怕會變得太心甘情願。”他打趣說。

    這話真的逗笑了高娃暮,只是她笑了幾聲,就咳了起來。

    靖剛替她倒來一杯水,讓她喝幾口順順氣,然後才一起吃泡面。

    “明天不要去上班好嗎?”他吃了幾口泡面,忽然這麼問。

    斑娃暮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行,我真的需要趕一下進度。”

    靖剛也不跟她硬踫硬,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理由,“我想明天帶你去散散步,幫助你趕快好起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就請一天假而已,不會差太多的。”

    他露齒一笑,那純粹干淨的雙眸瞬間點亮了整個房間,讓高娃暮不自覺地點了下頭。

    見她答應,他笑容加深,迷人的梨渦更加惑人。“太好了!”

    怎麼之前沒發現她其實很好誘哄?瞧她臉紅耳朵紅的樣子,冷冷的面具底下其實臉皮挺薄的,會是像人說的“刀子嘴豆腐心”嗎?

    不,就算是這樣,她應該也是“劊子手豆腐心”才對。哈哈!

    兩人吃完泡面,靖剛又盯著她把藥吃完,才雙雙上床就寢。

    吃過藥,又歷經一場小手術的高娃暮理當會快速跌入夢鄉,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夜就是睡不著,腦海里想的全是自己在浴室跟他哭訴的樣子。

    她的心很不安,因為,從沒那樣赤果果地讓人看見她如此脆弱的樣子。

    她不喜歡將弱點曝露在別人面前,也小心翼翼地維持自己目中無人的模樣,那已經是她習慣穿戴的防身衣,但在今晚,卻全都卸下。

    他怎麼看她?

    活該?同情?還是“原來你也不過如此而已”?

    斑娃暮背對著靖剛就寢的單人床,雙眼看向窗外缺了一半的月亮。

    如果,她不用活這麼久;如果,她可以有來生,那該多好?

    她一定會重新選擇做另一種自己,然後,心無芥蒂地在他面前介紹自己。那時,她會是完好如初的。那時,她就算沒有面具,也可以很有自信。

    她會跟他說︰“你好,我是XXX,我們來當好朋友吧!”然後跟他彼此交托信任。

    她一直沒有朋友,也不敢有。

    只是,這樣的願望什麼時候才可以實現?

    小心地輕嘆一聲,高娃暮以為背後的他早睡了,但沒有多久,她感覺到自己的床一沉,一具溫熱的身子貼上來,從後面將她抱入懷里,大掌蓋上她的手,十指交扣。

    “沒有輕薄你的意思,只是想抱著你睡。”

    听听,多迷人的提議。

    “不厭惡我嗎?”她沒忘記當他被下咒時,他看她的眼神。

    然而,身後帶著磁性魔力的嗓音卻回答,“現在,沒辦法。”

    斑娃暮安慰地笑了。

    好吧!就算只是暫時有些同情她也沒關系,她會偷偷地將現在這樣的心情埋在很深很深的心底。

    起了個大早,靖剛先是向嚴子衛告了假,便坐在高娃暮的床上,凝視著她的睡顏好一陣子。

    瞧她不知夢到了什麼,嘴角微微彎起,是個好夢吧。

    昨晚之所以抱著她睡,是希望她不要因為在浴室里的回憶而在夜里作了惡夢。

    長發幾絲落在她臉上,引起她的搔癢,他輕輕地將它們撥開,不讓她的好夢被青絲打斷。

    陽光從窗外灑向她的床,他躡手躡腳地將窗簾放下,病人需要好好休息,反正今天有一整天的時間。

    他外出買了營養豐盛的早餐,然後慢步拉長回飯店的時間,但即便如此,當他回到飯店時,只見她翻了個身,帶著微笑繼續睡。

    到底是夢到什麼,可以笑這麼久?

    怕東西冷掉,靖剛只好輕輕地在她耳邊,準備喚醒她,“哈,高娃小姐,太陽曬了,起來啦!”

    斑娃暮沒什麼動靜。

    靖剛于是又加大了一點點的聲音,“哈,起——床——”

    睡夢中的高娃暮,本能往聲音方向翻身,而就這麼剛剛好,湊在她耳邊叫人起床的靖剛,最後一個“啦”字被她翻身不小心踫上來的小嘴給掩蓋了去。

    那柔軟中帶著點刺人的觸感,令雙眼仍然閉著、還在夢鄉中游蕩的高娃暮好奇地伸舌輕舌忝。

    夢里,有人塞了支冰淇淋到她嘴邊,只是她伸舌舌忝了舌忝後,發現口感奇特,嘗不出什麼味道,而且盛著冰淇淋的甜筒,居然還長了像男人胡碴般的小刺毛……

    胡碴!

    斑娃暮驚恐地倏然瞪大眼,就對上靖剛一臉因為嘴唇被她丁香小舌不經意舌忝過而呆愣失措的模樣。

    “對……對對對……對不起……”她捂著嘴道歉。

    天吶!那支冰淇淋是他!

    靖剛暗自深吸一口氣,硬是擠出還算淡定的笑容,搭配著還算是淡定的語氣道︰“沒關系,起來吃早餐。”

    當高娃暮火速下床沖進廁所鎖上門後,靖剛才大口深呼吸,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天吶!他剛剛居然覺得麻麻的!

    他現在就算不厭惡她,也不應該會有那樣的心思啊!

    心慌則意亂,靖剛想要轉移注意力,忽視自己的怦然心動,所以他開始折起她的棉被,開始整理她生病沒力氣整理的衣服,直到一張紙條從她昨晚被他硬月兌下而丟在一旁的褲子里掉出來。

    他拾起,攤平,好奇地看了下。

    是昨天一早他出門前留在飯店,叮囑她有事打電話給他的字條。

    左下角還有一個“好”字的回應。

    她響應了他,卻沒有告訴他,也沒打過一通電話給他,只是將這一張小紙條放在口袋里就這樣隨身帶著?

    他剛才亂糟糟的心忽然靜了下來。

    這女人,是不是所有的情感都只打算自己一個人深藏?

    他轉而走向她的包包,打開它,搜尋了一下,果然在皮夾中挖出幾張很明顯是偷畫他的小紙片。

    從還是用毛筆在信往來的時代,到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居然還有漫畫版的他!神情有生氣的模樣、認真的模樣、無奈的模樣……

    他知道她不可能對他有什麼情愫,卻也不難看出,她的生命里自從成為詛咒的那天開始,似乎只能跟他有所牽連。

    因此,就算她對他再冷酷無情,但也同時收藏關于他的小東西。

    她,很寂寞吧?

    梳洗過後,也換好衣服的高娃暮走出浴室,對上他的眼神仍顯尷尬不自在。

    但靖剛卻已經能夠平靜地對她笑著招手,“來吃早餐吧。本想帶你出去吃,但又想讓你多睡一會兒。今天吃中式的,好嗎?”

    他邊說邊把袋里的早餐擺在小圓桌上。

    “……好。”她輕應,緩步走過去。

    “你手機里有我的電話號碼嗎?”他問。

    “沒有。”

    雖然號碼沒有忘記,但也沒想過要特地輸入,因為他們逃避彼此都來不及了,能不聯絡就不要聯絡。

    靖剛一邊夾起蛋餅吃,一邊拿過她的手機。

    斑娃暮疑惑著他想做什麼?

    只見靖剛輸了幾個號碼,不久他的手機響起,他沒接起來,直接掛掉,手指再回到她的手機上按了按。

    “喏,我的號碼,快速鍵可以直接撥出。”

    斑娃暮接過手機,看了一下,他居然將自己的名稱輸入為“同居人”!

    看著她要笑不笑的表情,靖剛問︰“還是你想改成『冤親債主』,或是『孽緣一段』?”

    這下,高娃暮真的笑出聲。

    “干麼想那麼多,不過就是個名稱,正常就好。”她動手把稱謂改成“靖剛。”

    唉,這女人真的做什麼都很認真!

    “昨晚我不是說說而已,記得,以後有什麼事,隨時打給我。”

    “不會掛我電話?”她笑問。

    “不會。”

    “就算我又做了你不能認同的事?”她故意再問。

    “不會。再生氣,都不會掛你電話。”

    頂多到現場罵她兩句,或是再恨她一陣子,但不會不理她。

    斑娃暮皺皺鼻子,不置可否。

    柄仇家恨最好那麼好斷,她明白是她身上的傷以及那些遭遇影響了他。

    他本來就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但她什麼都會利用,就是不想利用他的心軟來影響他對自己原來的觀感。

    因為,她沒變,沒有因為遭遇那些事就變得比較通情達理,她仍然是那個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高娃暮。

    靖剛看得出來她並沒有把他說的話當一回事,但沒關系,他明白自已承諾了什麼。

    “等下吃完,有特別想去哪走走嗎?”他問。

    斑娃暮搖搖頭。“有一個數字是說,人如果不眠不休步行繞地球一圈,需要八百天,我都活在這世上七萬多年了,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

    靖剛輕笑幾聲,“是啊,你這樣可以直接走到月球耶!”

    “那你等下是準備帶我去月球嘍?”她看了他一眼,打趣問道。

    很少捕獲到她像現在這樣調皮的神色,居然有曇花一現的美感。

    “下輩子我考進NASA帶你去。”

    斑娃暮被逗得仰頭大笑,而坐在對面的靖剛,喝著豆漿,很是欣賞這樣的她,簡直比外面的陽光還要耀眼。

    他已經在期待等會兒外出的她會是什麼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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