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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光淚(上) 第4章(2)
    曾幾何時,她已不再那樣嚷了,嚷了沒用,她知道。

    可她沒忘掉,他知道。

    她頑固得要命,卻總扯著他的心,她總是知道如何能引起他的注意,她總是一手拿鞭,一手給糖,一邊到處惹麻煩,另一邊又偷偷討好,讓他無法真正對她動怒生氣。即便遠在千里之外,她都能想盡辦法,確保他會听到她的消息,教他片刻也無法將她忘記。

    情不自禁的,他伸出手,抹去她小臉上的淚。

    他可以听見她的心在胸中跳動,感覺她肌膚的溫暖……

    她的小嘴像花瓣一樣,臉兒酡紅,吐氣如蘭……

    她好香,不是那些她涂在臉上的胭脂味,是她身上那種獨有的味道,像花與蜜,像溫熱的酒……

    好甜,好香,像已在舌尖……

    那味道在她每一次呼吸,每一回喘息,都更加濃郁……

    他忍不住吸了口氣、再吸口氣,禁不住靠近、更靠近……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

    驀地,窗外遮雲的月散了開,月華透過楊柳,穿過雕花窗欞,靜靜灑落屋舍,在床榻牆上映出一幅圓形的剪影。

    剪影里,有只妖。

    長的爪,利的牙,尖的耳,僨起的肌肉,和過度旺盛的毛發,它張著嘴,垂著眼,埋在床上女人的頸間,喘息著、垂涎著——

    那一刻,當他看見光,看見影,看見不知何時已近在眼前的銀光,才發現自己已上了床,懸宕在她身上。

    可怕的沖動與教望,憤怒的在身體里呼喊著想要解放,可那都比不上發現自己失去控制的驚慌。

    倒抽口涼氣,他像被燙到似的退開,離開明亮的月光,回到黑暗之中。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控制自己,他抖顫著吸口氣,再吸口氣,又吸口氣,然後終于可以感覺,可以看見自己在黑暗里,那長著毛、染著血,可怕猙獰的手腳,逐漸開始恢復原樣,帶斑的毛皮退去,堅硬的爪子往肌肉里收縮。

    他昂起頭,深吸口氣,告訴自己放松下來,讓暴出雙唇的獠牙收回。

    有那麼瞬間,體內那頭野獸不肯就範,試圖要掙月兌出來。

    他奮力控制,那很難,最近越來越難,但片刻之後,他握著拳頭,咬著牙關,還是將殘存的憤怒與緊張,和在體內奔竄的野性,及過度狂熱的血,全都壓抑下來。

    當他再次將雙手舉至眼前,月光下的它們已經再度擁有柔軟的皮膚與指甲,曾經旺盛的毛發消失無蹤,他的腳也是,就和普通人一樣。

    人的手,人的腳,人的瞳孔、皮膚與毛發。

    汗,一滴,又一滴。

    他喘著氣,抖著手,抹去滿臉的汗。

    床上的人兒,淚仍懸在眼瞳,可他沒有再試圖靠近。

    不能,也不敢。

    他是人。

    看起來是。

    可他不是,從來就不是。

    和她不一樣,打從出生的那一瞬,他就不是人。

    阿靜……別走……

    月光下,她的聲音,仿佛仍在耳邊回響。

    他深吸口氣,微微戰粟,然後強迫自己後退。

    別走……

    他忽略她的哀求,轉身大步走開。

    他不想走,從來就不想,真的不想,但他更不可能留下來。

    他體內的野獸想要她,而他害怕自己再也無法控制這一切,他快壓不住了,他曉得。

    當那一天來臨時,他不要她在身邊,不要她在附近,他不要她看見他瘋狂失控的模樣,他不要——

    傷害她。

    因為,若然如此,當他清醒過來時,他知道那必然會讓他陷入真正的瘋狂。

    ***

    推開門時,小小的院子里,杵了個人。

    美人。

    飄逸的金發過腰,綠色的碧眼如翠,一身的肌膚白似冰雪,但雪一般的白,只讓他那身被惡意凌虐的傷,顯得更加可怖。

    男人傷得極重,他很清楚,他在地牢找到他時,他雙腿已被打斷,根本無法站立,可如今,這人身上的瘀傷已開始消退,而且顯而易見的,他站著。

    瞅見他,那個美麗的男人,蒼白的臉像在瞬間變得更白了,但仍開口問。

    “她呢?”

    他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在乎這個男人,男人不該生得這麼美,美得像個妖孽。美麗的人,總遭人嫉,就像她爹。

    他不該介意,也沒有資格,但他真的介意。

    餅去幾年,她不曾真的開口和他要求什麼。

    直到今夜,她要求他救這一個男人,她甚至允諾了要接管鳳凰樓,允諾了要讓他走。

    她是認真的,他清楚明白,她當時已經死心,應該心死了。

    你不在的這幾年,是他在照顧我。

    她這麼說,讓他以為,她選了一個人,一個代替他的男人。

    所以,即便她所說的一切,燒灼著他,他依然逼著自己去救人,逼著自己離開她,直到看見眼前這家伙,才知道她沒有。

    懊死的沒有。

    美麗的男人,站著,用那被人打斷的腿,站立在他面前。

    “睡了。”知靜告訴他。

    看著那張俊美的臉,看著那雙應該斷掉的腿,他冷冷的開口問。

    “她知道嗎?”她可知道,這男人是什麼東西?

    男人用那雙碧綠的眼,瞧著那在台階上的少爺,他沒有假裝听不懂他的問題,他只是緩緩的張開了嘴,淡淡的道。

    “幾年前,我受了傷,她撿到我,養著我,她清楚我是什麼,但仍照顧我。我本來不曉得為什麼,直到那天晚上,我看見你。”

    心頭,倏然一驚。

    美麗的眼楮,瞅著他發白的臉,張開薄透的唇,輕聲道︰“是的,我看見你,在江邊。”

    忽然間,他知道他見過這個家伙。

    金色的發,碧綠的眼,不一樣的形態,所以他一時沒認出來,可那家伙和眼前這一個,同樣美麗,美得嚇人。

    美麗的男人,歪著俊美的臉,瞅著他,自嘲的揚起了嘴角,“我看見你,然後我才知道,她為什麼不怕我,為什麼撿了我,為什麼養著我。”

    聞言,他的喉頭,莫名緊縮。

    但那個男人,沒有停下來,他只是看著他說︰“她以為,我是你。”

    那一瞬,他握緊了拳頭。

    “你不曾讓她看過,對吧?”里昂凝望著他,聲輕輕︰“另一個你。”

    他眼角一抽,沉默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里昂也沒有追問,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當然,我不是你。”里昂一聳肩,瞧著他,“她很快就知道了,我想她一定很失望我不是,但她依然養著我,她想要了解我,但我猜她其實想了解的是你。”

    這是實話,他知道那男人也很清楚。

    她想了解他,一直都是。

    “她知道嗎?”

    里昂重復他的問話,意有所指的道︰“相信我,她什麼都知道。”

    然後,他轉過身,一拐一拐的,回到西廂的門里。

    ***

    “我們不能找丫鬟來。”

    “為什麼?”

    “番坊失了火,還死了好幾條人命,你不能確定那些丫鬟的嘴巴夠不夠緊,否則到時有個什麼萬一,誰要是說溜了嘴,官爺們很快就會懷疑到我們頭上。”

    他瞪著阿萬,“你現在是要告訴我,整座揚州城里,你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女人?”

    阿萬咧著嘴,回頭瞧他,“事實上,有一個。”

    “誰?”

    “小姐的娘,小樓夫人。”阿萬提著兩桶燒好的熱水跨過門檻,沒好氣的和跟在身後也提了兩桶水的主子說︰“但我猜你不會想要和她解釋今天晚上發生的事。”

    沒錯,他不想。

    阿萬把熱水倒進木桶里,道︰“她得洗掉那身血,身上的衣服還得換下來盡快燒掉。”

    隨著熱水的進入,蒸騰的熱氣,帶著木桶的香味,一下子涌現在空氣中。

    阿萬把水桶放下來,等少爺把水也倒進桶里,才抽下掛肩上的布巾,遞給他,“不是你幫她,就是我幫她,如果你要我幫她,你就得去處理西廂里那個家伙。”

    他無言瞪著那個跟了他好幾年的家伙,認命接過布巾。

    “別那麼心不甘情不願的,至少你是她兄長,沒有人會因為你看了她的身子,就拿刀追殺你,或逼著你娶她,反正你也幫她洗過澡。”

    “她當時還小。”這一句讓他臉一僵,低聲抗議。

    阿萬不理他,完全把那句話當耳邊風,只繼續道︰“我就不一樣了,要是老爺知道這件事,我就算有九條命都不夠他砍。”

    阿萬邊說邊把裝著澡豆的木勺放桌上,然後道︰“你的衣服也要月兌掉,月兌了之後放門外頭,我去叫那家伙把褲子扒了一起燒。”

    說完,阿萬便毫不留情的轉身大踏步走開。

    他僵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有辦法轉身。

    身旁的木桶冒著氤氳的熱氣,床上的人兒,依然昏迷不醒,他真不知自己如何能辦到這件事,或許他真的該和阿萬交換。

    這念頭才閃過,他就听見不爽的低吼在喉中滾動。

    懊死,他不喜歡別的男人做這件事,即便那個男人是阿萬也一樣。

    只是替她洗個澡而已,這會有多難?

    他可以不要看。

    深吸口氣,他熄掉阿萬方才替屋里點上的燈火,然後閉上眼,快步上前月兌去她身上遮不了什麼東西的舞衣和首飾。

    那些叮叮當當的金銀,很快就被他取下,但她那件沾了血的舞衣,在黑暗中意外的難處理,他可以清楚感覺她的肌膚在指月復下,那麼清晰、如此溫潤、滑女敕……

    猛地,他抽回手,喘著氣。

    懊死,她仍在昏迷,她需要他,需要他是個人,而不是個野獸。

    他可以當個人,為她當個人。

    緩緩的,他睜開眼,看著那個讓他魂縈夢牽的女子。

    月光下,她的眼角淚痕未干,小小的臉上,沾了妖物骯髒的血,她身上的舞衣也一樣。

    他記得稍早在酒樓里,這張小臉上的驚恐,她很害怕,她以為自己會死,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呼喊他的名字。

    他知道她清楚只要她一喊,他就會回來。

    可她沒有喊,以為要死了,卻還是不曾呼喚他。

    你若想走,你就走吧。

    她說了,他從來不認為會听到的話。

    他清楚她有多執著,不懂她為何突然願意放手,原以為,是為了那個男人,然後才曉得,不是。

    到頭來,還是為了他。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萬般的柔情浸婬著心頭,讓野蠻的都退去。

    緩緩的,他月兌去自己和她身上骯髒的衣物,拿到門外,再回到床邊,抱著她到浴桶里。

    當他把她的需要,置于他的之前時,一切都變得比想像中容易。

    他替她淨了身,洗去她臉上與發上的血污,她的指尖,她的耳後,她每一根珠圓玉潤的粉女敕指頭。

    然後,他拿布巾幫她擦干,抱著她回床上。

    她在那時,醒了過來。

    在他將她放到床榻上,還沒抽回手時,睜開了眼。

    他看見她的眼楮,烏黑迷濛,幽幽的映著自己,映著那個被人喚作風知靜的男人。

    不自覺,他屏住了氣息,只感覺到她溫熱的手指撫上了他粗獷的臉龐。

    他應該要抽回手,他應該要拉開她的手,但她是那船溫暖,她攀著他的頸項,呼吸著他的呼吸,然後輕輕的以唇瓣觸踫他的唇瓣,那麼熱、那麼軟,瑟瑟顫抖如風中落葉般。

    心,驀然狂跳。

    他想逃,卻動不了,當他也如此渴望,該如何抗拒她這般珍惜的觸踫、大膽又怯弱的誘惑?

    烏黑的瞳眸盈上了一層水光,卻遮不住渴望與不安,那無言的凝視,淺淺的呼吸,都教他顫抖。

    她還沒醒,沒有真的醒,她尚在夢中。

    當她這般凝視著他,他不自覺張開了嘴,將她的氣息納進嘴里,但那只增加了誘惑。

    夜,那般迷離。

    她,只在寸許。

    這不對,他想著,他應該退開,可她像是察覺了他的想法,那秋水般的瞳眸,蒙上了一層深切的疼。

    而那,揪緊了心,讓他再也無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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