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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鳳 第九章
    天界

    “啊——”

    一聲淒厲的哀鳴劃破了承天宮的靜謐,那比死還要痛苦的吶喊,回蕩在深宮畫梁之間,听來令人備感心驚。

    李隨心被抓回承天宮四十九天了,今天第四十九次執刑,一樣的利箭穿心,一樣的烈火焚身,一樣的心碎痛嚎……

    這些日子來,她每天在平常手中死去,然後在火焰中重生,反復地承受著這生不如死的刑罰,淚,早已哭干,希望,早已破滅,她了無生趣,卻又無法尋死,這副不死之軀像個無止境的噩夢,一次又一次地摧殘著她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侵蝕著她的心。

    她不知道,還要多久,這一切苦難才會結束?

    她只期盼,有人能在她的愛轉為恨之前,來了斷她的生命。

    火起,火滅,重生……

    她又熬過了一次火的刑責,疲憊地臥倒在玉皇為她特制的巨大鳥籠中殘喘,籠外,平常手握著長弓,靜靜佇立,一如以往,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好了,今天的表演就到此,下去吧!”玉皇長袖一揮,率先起駕回寢宮。

    “是……”平常應了一聲,恭送玉皇之後,才轉身走開。

    “平常……”李隨心喚住他。

    他站定,沒有回頭。

    “如果你還有慈悲之心……就去問問從容……要如何……才能讓我……一箭斃命……一了百了……”她盯著他的背影,斷斷續續地道。

    他的背脊微僵,口氣卻冷硬無情。“妳還有九百五十一次的刑責,別想用死來逃避。”

    她怔了怔,突然笑了。“呵……不愧是執法如山的右弼大人啊……就連一點點的寬容都不給……”

    “別浪費精神,早點休息,明天妳還得受刑。”他冷聲道,舉步要走。

    “這酷刑,你覺得有趣嗎?”她輕聲問。

    “紀律刑法,不是兒戲。”他再次駐足。

    “但我看來,這就是一場鬧劇……一場讓我哭笑不得的戲,我的愛,竟是原罪,你不覺得很可悲嗎?”她緩緩爬起身,望著他寬闊的肩背,心好酸。

    那厚實的臂膀,曾經是她最安心的港灣,如今卻咫尺天涯。

    “我負責執法,不下評論。”

    “是嗎?原來……你比玉皇還狠……”她臉上在笑,心卻在淌血。

    他的每一箭,從不遲疑,從不手軟,總是又快又準,沒有一點點的不舍,沒有一點點的留戀。

    “隨妳怎麼說。”他擰著眉道。

    “你知道這個刑罰最讓我痛苦的是什麼嗎?”她喃喃地自問自答︰“不是利箭穿心,不是烈火焚身,而是你……”

    袖里,他握住長弓的手一緊。

    “是每天盼著見到你,然後在見到你的瞬間,親眼看著你毫不留情地射穿我的心……”她說著顫抖了起來,他奉命殺她的那一刻,正是她最痛的時候。

    他身子頓了一下,仿佛不願再多听,突然大步走開。

    “我對你的愛……到頭來竟是折磨我自己的凶器……”她仰頭靠在柵欄上,如夢囈的聲音,在沉寂的夜里,听來有如鳳凰的悲鳴。

    平常似是充耳不聞,他手握長弓,沿著長廊,出了承天宮,一路走回自己的“正氣閣”。

    然而,沒有人看出,他的臉色陰郁,他的胸口灼痛,他的腳步如鉛,他手中的弓,沉重得幾乎讓他握不住……

    這四十九天,他每向李隨心射出一箭,他的弓就重一分,到現在,那股無形的重量已超過他的負荷,他每次拉弓,手就微微發顫,深怕失了準頭,又怕瞄得太準……

    見她浴火,他的皮骨跟著燒滾,听她痛嚎,他的喉間跟著灼燙,他有時干脆希望她別再重生,有時……又慶幸她能夠不死。

    他全身都不對勁,虛無的疼痛漲滿每個細胞,而問題最大的,是他的。

    他患了心疾,打從向李隨心射出第一箭開始,他的心就經常鬧疼,有時喘不過氣來,有時又像千萬根針同時扎著,無法食咽,難以入眠。

    此刻,听了李隨心的話,他的心又痛了,而且比以往還要痛上好幾倍,好不容易撐到正氣閣,身子一晃,竟站立不住。

    一只手適時地伸了過來,扶住他。

    “平常,你沒事吧?”

    他抬起頭,看著從容關懷的表情,立刻挺直腰桿,強裝振作,“我很好。”

    “別逞強了,你一點都不好,你病了。”從容一襲白衫,定定地望著他。

    “我沒病,我只是有點累……”他反駁。

    “心,很痛吧?”從容忽道。

    “什麼?”他一凜。

    “你的心,在喊痛。”從容眼神溫煦地道。

    “你在胡說什麼?我的心由我自己管,而我可以確信,它現在很好。”他擰著眉,口氣強硬。

    “如果它很好,為什麼會哭呢?”

    他微怔,隨即斥道︰“你別鬧了!”

    “你的心正在流淚,只是你自己看不到。”從容嘆道。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不悅地瞪著他。

    “你的大腦不明白,但你的心明白,因為你的大腦忘了,但你的心卻還記得……”

    “你深夜來找我就是想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嗎?”他有些惱怒了。

    “不,我來,是為你治病的。”從容微微一笑。

    “我說了,我沒病!”他不懂,今晚這位老友怎麼這麼煩人。

    “那麼,要不要听我說一個故事?”從容改變話題。

    “我累了,想休息了……”他沒心情听故事。

    “有個女孩從小就出落得艷麗絕倫,她生在仙家,個性爭強好勝,自負高傲,聰明,卻不願服輸。玉皇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她,驚為天人,不顧她的抗拒,用盡方法逼她入宮……”從容徑自說了起來。

    “我不想听麗妃的事。”平常冷哼。

    “女孩入宮之後,照樣傲氣凌人,使性子,不把玉皇放在眼里,不讓玉皇踫她,但她愈是如此,玉皇就食不果月復喜歡她,寵她,放任她,討好她……”從容找了張石椅坐下,繼續道。

    平常沒吭聲,這正是他對麗妃觀感不佳的原因。

    “盡避得寵,女孩在宮里並不快樂,她想自由自在地過活,不想被困在宮里,于是她漸漸變得消沉,悶悶不樂,直到,她在宮里遇見了一個男子……”從容頓了一下。

    平常冷凝著臉,麗妃果然對玉皇不忠,所以才會背叛玉皇,往後的種種都是她咎由自取。

    “那男子經常進宮,一臉嚴酷,不苟言笑,剛正不阿的態度和自律自制的個性,讓她忍不住傾心,她後來才知道,原來那男子正是掌管承天宮法紀的神官……”

    平常听出他所指何人,臉色一變。

    “從容,你在胡說什麼……”他驚喝。

    “她暗戀著那個男子,卻苦于自己的身分,終致因相思成疾。”

    “住口!”他怒斥。麗妃從以前就愛慕著他?這太夸張了!

    “她病了,病得不輕,急壞了御醫,也急壞了玉皇,這時,這個男子入宮稟奏,玉皇召他進麗妃殿,當場批奏章,女孩終于見到思慕之人,病立刻好了大半……”

    “從容!”平常愈听愈心驚。

    “女孩好像又活了過來,她經常躲在角落看著那男子,一顆心愈陷愈深,無法自拔……”

    “別再說了!”平常急吼,上前抓住從容的肩。

    “重點來了,你就听完吧!”從容一笑,接著又道︰“女孩把自己的感情鎖在心里,她以為沒有人知道,可是,宮中人多口雜,她的心事,還是被某人瞧出了端倪,于是,玉皇之弟『厲王』叛變當日,有人送了一張字條,以那男子的署名,約她在承天宮東門外相見……”

    “不!”平常渾身一震,驚駭地瞪大雙眼。

    “女孩中計,興奮赴約,卻被當場逮捕,罪名是與『厲王』私通,共謀叛變。玉皇大怒,將縝捕到的主謀『厲王』、『禁衛軍總管』、『承天宮內侍』,以及那個可憐的女孩一同下獄,判以最嚴峻的咒刑,他們于是淪為四獸,被剝奪了記憶,不老不死,不生不滅,不落輪回,永世被貶為『非人』。”從容說拜這里,停了下來。

    平常愕然矗立,四獸的罪行由他搜證,玉皇判定,從容施法,他以為他比誰都明白他們的罪孽,但有關麗妃的這一段,他竟是第一次听聞。

    包令他震驚的是,麗妃原來是中計含冤,而且,間接害了她的,居然是他……

    “無辜的麗妃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就變成了鳳凰李隨心,她忘了一切,忘了你,可是,她內心對愛的渴望卻未消失,于是,這幾千年來,她一直在找尋她的愛,找尋你的影子……”從容輕聲道。

    平常悚然杵立,一陣酸楚竄遍全身,麗妃的率性和叛變,讓他對麗妃向來有著嚴重的偏見,即便她化為鳳凰,他也視她為禍國妖孽,豈料,從頭到尾,都是個嚴重的誤解?

    “你知道她是冤枉的,為何不說?”他依然難以置信,尤其對從容的隱瞞無法理解。

    “我也是在她被咒刑成鳳凰之後,從她的記憶里發現疑問,才查出真相,而真相卻牽扯到整個承天宮,事關重大,我不便揭明,而且,那時,也已經太遲了。”從容感慨地道。

    “到底是誰冒我之名……”他擰緊眉峰。

    “事情已發生,再追究無益,眼下最重要的,是鳳凰的事。”從容輕輕將話題帶過。

    “你這麼擔心鳳凰?我現在才想起來……你一直對四獸之中的鳳凰特別慈悲,也特別關愛……”平常心思起伏波動,回憶起過去在雲仙洞天,從容總是對鳳凰多了幾分寬容。

    “李隨心只是個受害者,她的宿命,起于你,也該由你來了結,平常。”從容起身,看著他。

    “我?”他一怔。

    “這次奏請玉皇,命你收伏她,正因為你們情緣未了,在凡間,她二度愛上你,終于打動你的心,與你相戀,都是早已注定……”從容說得有如偈語天機。

    “我什麼時候與她相戀了?”他怒道。

    “現在啊!”

    “現在?”

    “現在,你的心有多痛,就表示你有多愛她。”從容希望能點醒他。

    他愣住了。

    心底這份讓他無法喘息的痛,是愛嗎?

    不!不可能!他怎麼可能會愛上她?她是玉皇的麗妃啊!

    他的理智拚命否認。

    “在凡間的兩個多月里,你們瘋狂地相愛,那段日子,不可能會消失,它只是被蒙蔽了,被你的頑固蒙蔽。”從容嘆息了。

    “那一定是鳳凰之血在作祟。”他強辯。

    “好吧!你要這樣解讀我也沒話說,不過,明天行刑的時候,你最好多想想……”從容故意停頓。

    “想什麼?”他瞪著他。

    “鳳凰並不是每次都能重生的,四獸的詛咒,會在他們回復記憶時解除,到時,他們不再不老不死,只要一箭,就會立刻斃命。”從容仿佛在警告。

    他呆住了,如果,萬一,李隨心在他放箭的剎那突然清醒,還原人形……

    扁想象那一幕,他就痛徹心扉,冷靜的臉孔在剎那間崩解。

    “不過,也許那樣對你和鳳兒來說,反而是個解月兌,要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平常。”從容說罷,搖著羽扇,翩然離去。

    平常雙腿一陣乏力,坐倒在大石上,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右手,惘然失神。

    他的這雙手,還得射出九百五十一次的利箭,箭箭都得射穿李隨心的心髒,他,能撐到幾時?

    李隨心……又能撐到幾時?

    難道只有死,才能解月兌嗎?

    他怔仲著,腦海里不由自主浮現了李隨心那雙美麗又絕望的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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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夤夜,一陣緞衣拖地的窸窣聲緩緩靠近巨籠,李隨心抬起頭,看見一位頭戴後冠,打扮華麗的女人,正隔著鐵籠,對著她冷笑。

    “妳這個賤人,終于嘗到了苦頭了吧?”

    “妳是誰?”她蹙眉問。

    “妳連我是誰也忘?從容的法術還真厲害哪!幾千年了,妳想不起以前的事。”女人譏諷地笑著。

    “不值得我記的人,我通常不會費心去記。”她雖然疲憊,反譏的能力可沒退步。

    “妳說什麼?看來凡間的闖蕩把妳污染得更壞了。”女人怒道。

    “其實承天宮和凡間都一樣污穢,到處都有像妳這種人。”她回敬道。

    “哼!好個賤人,從以前就伶牙俐齒,現在還是一樣,不過,以前妳得寵,現在可不一樣了,怎麼樣,天天被喜歡的男人射穿心髒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女人大聲挖苦。

    她瞪著她,懶得回答。

    “不過,妳這只妖孽是只鳳凰,根本死不了,所以,多射幾次也無所謂。”女人繞著籠子,邊踱步邊盯著她。

    “妳究竟想干什麼?”她不耐煩了。

    “我只是來和妳敘敘舊,麗妃。”女人喊著她以前的封號。

    “敘舊?”

    “是啊!想當初,妳進宮之後,成了玉皇的寶,我和其他妃子全被打入冷宮,妳這只狐狸精完全迷走了玉皇的心智,他像瘋了一樣,時時刻刻只想看著妳,守著妳,那時,妳知道我和其他妃子的心里有多麼恨嗎?”

    “妳……該不會就是……皇後吧?”她靈光一閃。

    “妳猜出來了,沒錯,我就是。”皇後下巴高高地揚起。

    “妳就是特地來告訴我,妳有多恨我?”她冷笑。

    “不,我是來看看妳的下場,麗妃,看看當年那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臭丫頭,如今變得多麼落魄,多麼可悲!”皇後輕蔑地瞥她一眼。

    “三更半夜的,妳還特地跑這一趟,可見當年我是給妳不小的打擊。”她嘲諷地反擊。

    “妳……”皇後氣炸了。

    “籠中鳳凰沒什麼好看的,請回吧!”她別開頭,閉上眼楮。

    “哼哼,要把妳弄成籠中鳥,可費了我不少苦心呢!”皇後得意地道。

    “什麼意思?”她迅速睜開眼,蹙著眉心。

    “呵……妳不記得了,可是當時可真是精采啊!妳這個賤人,誰也看不上眼,偏偏就對平常那個木頭人有了好感,妳以為沒人知道,卻逃不過我這雙眼楮,于是呢,我只用了一張字條,就讓妳栽了個大跟頭……”皇後掩嘴大笑,至今仍為自己的杰作感到驕傲。

    “妳說什麼?”她睜大雙眼,沉沉的大腦深處似乎閃過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妳啊,一心只想著去見平常,卻不知道那是個陷阱,把妳和『厲王』湊在一起,弄個私通的罪名,妳就玩完了……呵呵呵……”皇後尖銳地笑著。

    字條?私通?

    這些字眼,仿佛是把鑰匙,開啟了重重鎖住的記憶,她瞠目怔然,思緒開始飄竄……

    “看妳被妳最愛的男人凌遲,簡直太快人心,妳的一片痴心,都被當成了垃圾,人家平常根本理都不理妳呢!虧妳還為了他下獄,他卻是視妳為紅杏出牆、與反賊私通的無恥女子,他親自執法,將妳貶為鳳凰,妳以非人姿態私逃人間,過了幾千年,他可從來沒有想過妳,到現在,更天天執刑,毫不留情地以箭射穿妳,置妳于死地而後生……呵呵呵……妳就繼續在這個籠子里,承受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吧!”皇後拎起長袍下襬,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李隨心怔怔地立在籠中,深埋不見天日的記憶因皇後的諷刺而一片片出土,一日一夜,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努力拼湊著那些片段,然後,在深夜再度降臨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一切。

    想起那一夜她是以什麼心情赴約。

    想起那一夜她又是以什麼心情驚恐被捕。

    而,親手逮捕她的,還是她朝思暮想的右弼大人平常……

    那時,她就死過一次了啊!

    在平常輕蔑的眼神中,在他鄙夷的注視下,在他冰冷無情的神情里,她的心,早就被判了死刑。

    她,身為麗妃,卻愛上了玉皇的臣子,即使是中了皇後的計謀,她也百口莫辯,即使她有多麼委屈,她也無話可說……

    餅去的種種一一回流,她這才領悟,她的愛,只是強求,平常從以前就沒愛過她,甚至,他還厭惡她,他早在幾千年前就已認定她就是個不忠不義的女人!

    玉皇的女人……

    “哈……”她陡地仰天狂笑,笑得酸苦,笑得淒惻,笑得悲哀。

    愛情,到頭來不過是場空……

    她還奢望什麼?期待什麼呢?那個八股又頑固又死腦筋的忠臣,他是為了盡忠而生,他,根本不懂愛,不可能會愛人的……

    永遠都不可雛……

    淚,像要洗刷什麼似的,在她臉上奔流,那抹椎心刺骨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她不停地顫抖,身體也開始變化——

    從人形轉換成鳳凰,接著,火焰爆燃,仿佛要將生命最後的熱情釋放殆盡,烈火燒紅了籠欄,燒紅了她的雙眼,于是,絕艷的羽毛在瞬間月兌落四散,鳳凰的形象嘩地一聲崩解,那恆久以來加諸在她身上的獸形之咒,終于解除。

    她,回復了人形,回復成當初那個艷冠群芳的絕色麗人,也回復成當年那個心死的女子。

    笑聲已停,但她的淚依然不止,因為她終于明白,這個原本該是她最期盼的自由時刻,正是她愛情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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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天,第五十次的執刑,平常沉著臉孔,站在巨籠之外,搭箭,拉開長弓,對著李隨心。

    “朕再問一次,麗妃,妳求不求饒?”玉皇坐在高處,重復著每天同樣的問句。

    他只要李隨心的一聲哀求,只等她開口,等她道歉,他就赦免她的罪。

    但李隨心只是倔強地緊閉雙唇,挺直著一身傲骨,不說,也不求。

    玉皇大怒,一揮手,朗聲喝道︰“動手!”

    即便是第五十次的執行,平常在听見玉皇的號令時依然會胸口糾結,他擰著眉,吸了一口氣,試圖穩定從昨夜就躁動煩雜的心思,將箭尖瞄準了李隨心的心髒。

    籠里,李隨心看起來異常的美麗,卻也異常的安靜,就連神態也異常的木然,她的眼中沒有之前的痛苦與灼熱,只有一種令人心寒的空茫。

    平常心一緊,忽然感到極度不安。

    她的神情不太對勁……

    “平常,你還在蘑菇什麼?快射啊!”玉皇怒喊。

    “是。”平常將弓弦拉滿,目光瞄著準星,忍住胸口那份撕扯的痛楚,彈弦放箭。

    但是,箭在射出的瞬間,他赫然發現,她的嘴角正微微上揚。

    她在笑!

    笑得仿佛再也沒有什麼足以留戀,仿佛,放棄了一切……

    從容的話如電光石火閃過腦際,他恍然驚覺,她已經恢復了記憶,她不再是只不死的鳳凰,這一箭,是她盼了許久的解月兌,此時的微笑,是她在向他做最後的告別……

    他在心里吶喊,那股早已在心底翻涌的情感,終于破繭而出,沖撞著四肢百骸,也沖撞著他的心。

    隨著心的驚跳,他的指尖在箭離弦的剎那震了一下,箭破風竄出,偏了方向,正中李隨心的左臂。

    “啊!”她向後退倒,瞪著他,臉上全是錯愕。

    他為何會失了準頭?號稱天庭的神射手,四十九次殺她從未失手的人,為什麼偏偏莊這次出錯?

    偏偏,在她了無生趣的這個時刻……

    “平常!你在干什麼?”玉皇霍然站立,怒聲斥罵。

    他在干什麼?

    平常也震愕地自問著,可是,當他看見鮮血染紅了李隨心的寬袖,看見她發白的臉龐,他腦際一陣轟然,終于有了答案。

    這五十天來的痛,不是病,而是愛。

    在人間界,在那個被他遺忘的兩個月里,愛情的種子已經萌芽,他對她的愛快速滋長,如藤蔓緊緊包覆著他的心,就算鳳凰之血的作用不再,但那份感情一直潛伏在他體內,並未消失,反而在他壓抑的這段期間,將他束縛得更密,更緊。

    此刻,他已經到達極限了,她的愛,終于逼退他鋼鐵的意志,擊潰他頑強的理智,喚回了那段人間刻骨銘心的愛戀,喚醒了他。

    李隨心早已不是麗妃,她是他的“主人”,是他的“情人”,是他摯愛的女人。

    “平常,再補一箭!”玉皇下令。

    他轉頭看著玉皇,雙眉一擰。

    這個面目可憎的人,曾經是他的天,但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自私丑陋的凡人。

    那麼,他要忠于誰?

    當了幾千年的忠臣右弼,如今,他只想忠于自己,忠于他的心。

    他再次拉弓,但這次卻將目標設定在玉皇身上,放箭,速度快如閃電,快得讓所有人措手不及,利箭已穿透龍袍,直接將玉皇釘在座位上。

    玉皇震驚,李隨心更詫異,就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時,他已沖向巨籠,長弓一揮,以法力震斷籠欄。

    “走!”他進去拉住李隨心的手,轉身就走。

    “我不走,你就痛快一點,直接殺了我吧!”她絕然地掙開他。

    “我絕不會讓妳死的。”他盯著她,語氣鏗鏘有力。

    “你……”她微驚。他知道了?知道她已恢復了人形?

    “妳已沒有鳳凰之火,死了,就會魂飛魄散。”

    “所以呢?你不讓我死?不讓我解月兌?你故意射偏,就是為了折磨我嗎?”她瞪視著他。

    “現在沒時間解釋,快走!”他不再廢話,緊握住她的手。

    “我不跟你走,放開我!”她奮力抗拒。

    他攬起濃眉,二話不說,一把攏住她的縴腰,躍出巨籠。

    “抓住他們!”玉皇氣極大喊。

    眾侍衛圍上前,企圖阻攔,但平常武力超強,長弓成了武器,用力一揮,侍衛們紛紛倒地,他則乘機帶著李隨心沖出大殿。

    “平常——”玉皇氣得猛力一扯,將箭拔出,如狂獅怒吼,親自追出。

    平常幾個輕躍,抱著李隨心奔出承天宮,但玉皇下了動員令,整個天宮禁衛軍全都出動,成千上百的高手集結,沒多久就將他們兩人團團圍住。

    他明知寡難敵眾,卻面不改色,冷靜地將一批批涌上的人馬擊退,硬是殺出一條活路。

    李隨心看著他傷痕累累依舊威武不減,又是心折,又是埋怨,他莫名其妙將她擄走,究竟存的是什麼心?

    他邊打邊逃,行進受阻,就這麼一耽擱,玉皇已挾著怒火逼近,從天而降。

    “平常!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劫走麗妃,難道你想背叛朕嗎?”

    “我沒有背叛任何人。”他冷冷地道。

    “什麼?”王皇皚著他。

    “我已經對得起你了,玉皇。”他第一次以平等的口氣對玉皇說話。

    “你劫走朕的麗妃,叫做對得起朕?”玉皇扭曲變臉。

    “麗妃不屬于你,她根本不愛你,你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她。”平常嚴肅地道。

    李隨心呆住了,平常……替她說話?為什麼?難道他瘋了嗎?

    “你……你竟敢說這種話?該死,朕要殺了你,將你碎尸萬段!”玉皇咬牙切齒地狂喊一聲,掌心揮出一道光束。

    平常將李隨心護在身後,以長弓擋下那強勁的力量,但除了玉皇,其他侍衛更在一旁虎視耽耽,稍有破綻,就伺機進攻,饒是他身手不弱,沒多久就顯露頹勢。

    李隨心手臂箭傷,流血不止,臉色愈來愈蒼白,再經歷這種混仗,幾乎快撐不下去,她虛弱地對著他道︰“夠了,你別再胡鬧了……把我放下吧!”

    “不,我不會再放開妳,死也不會。”他沒有回頭,但字字斬釘截鐵。

    “你……很奇怪……”她不懂,他究竟在想什麼?他不是討厭她嗎?為何又帶走她,無端卷入這種紛爭,這一點都不像他……

    因失血過多,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再也沒有力氣去分析平常的行徑。

    “撐著點!”平常反手將她扶住。

    禁衛軍群起進擊,平常既得護著李隨心,又得全力抗敵,最後終于耗盡氣力,腳下微蹌,玉皇乘機騰雲飛到他面前,滿臉殺氣,舉起聚滿火光的右手——

    “把麗妃還來——”

    就在這時,一陣風揚起一團白色粉末,朝所有人散播開來,平常一見到這熟悉的粉末,心頭一凜,立刻蒙住自己的口鼻,攬起李隨心便往逆風處狂奔。

    “站住——”玉皇厲喝,正要追趕,才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無法移動,而且在瞬間就變得僵硬如石。

    不只是他,每個沾到粉末的人都突然一僵,定在原地。

    “這是……什麼鬼東西?”他驚瞠地低吼。

    “玉皇,這好像是定仙粉……”有人急報。

    “該死的!”玉皇破聲大罵,聲音撼動整個天界。

    接下來的數分鐘,承天宮整個禁衛軍團都成了石俑,動也不動。

    平常則趁此良機,扛起昏厥的李隨心,盡速狂奔,行經他的正氣閣,他頓了一下,知道此地已不宜久留,定仙粉的法力有限,玉皇隨時會找上門。

    那麼,該逃到哪里去?他得先找個地方幫李隨心療傷。

    他目光眺向層層雲海之下,只思索了片刻,就決定了去處。

    于是,他抱緊李隨心,一個縱身,毫不遲疑地飛入雲海,墜落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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