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別愛那麼多 第一章
    夏未秋初,山野里雖然畫滿了蒼翠綠意,池淨的心卻沉浸在郁悶的深藍里。

    碧執,沒有禮貌,缺乏時間觀念,而且脾氣爆躁。很多人類或許擁有以上個別的人格特質,然而將它們綜合起來,只可能同時出現在一種人身上──藝術家。

    “唉……”池淨嘆了口氣。

    為了追一個簽名──只是一個簽名而已!──她已經圍著裴海轉了三個多星期。最惱人的是,經過三周的回旋,她才發現自己還只是繞在圓周部分而已,從來不曾向圓心進發過。再這樣拖延下去,年底一眨眼就來臨了,“天池藝廊”也別想得到“裴海年度作品展”的展示權了。

    “真麻煩。”池淨又嘆了一口氣。她的情緒起伏向來平緩,老板也就看準了這點,讓身為藝廊新生代干部的她出面和難纏的裴海周旋。如今,連她都快吃不消裴先生的大牌架子,不難想象前人陣亡得如何慘烈。

    裴海的宅邸及工作室位于北投後山,人煙稀少,最近的鄰居起碼在一公里以外。對于一個藝術家而言,這種近乎與世隔絕的孤然,以及滿山滿谷的蟲鳴盎綠,大概有助于他靈感的激發吧!

    自從出租車放她下來之後,她便不斷听到悶頓的金石敲擊聲從圍牆內響起,八成是裴海正在工房里打造他的新作品。可以肯定的是,若他的工作形態傾向拿著鐵器敲敲打打,容易制造噪音,那麼居住在深山里確實能給他更多隱私權。

    和多數知名的新生代藝術一樣,“古刀劍藝術”的大家裴海,先在歐洲打下了江山,才回到國內接受藝術界的英雄式歡迎。

    七年前,他以二十六歲之齡在法國初露頭角,驚人的才華立刻為歐洲藝術圈投下一顆炸彈。以往刀劍鑄造充其量只被視為“打鐵匠”的工作,由于他的出現,“古刀劍鑄造藝術”邁入全新的藝術殿堂,也因而躍上藝術流行的主流。

    上個月,他突然對國際媒體宣布,要回故鄉台灣落腳一段時間,台灣藝術圈霎時跟著震動起來;大家開始虎視眈眈的爭取他的展示合約。

    叮咚──她按下裴宅的門鈴,不抱任何希望的等待。

    當她按下門鈴的一剎那,敲擊聲停歇了。池淨暗暗祈禱上天賜給她福運,讓裴海親自來應門。

    “您好,請問有事嗎?”上天沒有應允她的求,前來開門的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人。

    “您好,我是天池藝廊的展示主任,請問裴先生在嗎?”她柔和有禮的回復。

    “您事先預約了嗎?”管家模樣的老人快速掃瞄她一眼。

    訪客很年輕,約莫二十五、六歲,直亮整齊的青絲垂在肩後,眉目仿如一尊秀氣的磁女圭女圭。她穿著中規中矩的淺藍外套,同色系短裙,白襯衫,大體而言是一位清靈素雅的小姐。

    “是的。”池淨嘆出今天的第二十三口氣。“但您既然會提出這個問題,表示裴先生完全忘了今天的會面。我有一份很重要的合約,不再能拖延了,今天一定要請裴先生簽名。”

    如果裴海肯替自己在台灣安排一個代理人,一切都會簡單許多。

    “原來如此……”老管家遲疑了片刻,回頭望望身後,再轉回來看看她。“您先請進,我去通報裴先生。他現在工作到一半,或許正在休息的空檔。”

    “謝謝。”她禮貌的頷首,隨在老管家身後踏入裴宅的門檻內。

    一進入大門,觸目所及就是大得不可思議的庭園。應該說裴海太懂得享受生活,或是太過率性。說他懂得享受生活,是因為在寸土寸金的北投山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將空間大幅浪費在庭院里;說他率性,則是因為這一大片庭園空空如也,沒有人工化的假山流水、庭園造景,甚至未曾擺幾張做作的室外咖啡桌椅,就只有一片綠草地蔓延了近百坪。

    圍牆與草地的連接處偶或萌生幾棵小樹,但池淨猜想這只是自然之母隨機讓樹木的種子播在此地,生根茁壯,和主人的園藝技巧一點關系也沒有。

    賞覽完庭院,徒然加深了她對這位藝術家的不安。

    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是很難搞定的!

    由大門往內延伸的石板小徑,連接到主屋的門口。主屋是一棟西式建築,佔地也超過一百坪,側旁另外橫建出一翼空間,由外形評估大約有五十來坪。

    “您先請坐,我去喚裴先生出來。”管家側了側身邀請她進門,而後徑自走向左方內側的一道走廊。

    “謝謝。”池淨對著他的背影,勾開一抹拘禮的弧度。

    雕花門在身後合上,她轉身面對著偌大的室內。

    然後,震懾住。

    好宏偉的景觀!挑高達七公尺的客廳,其中兩面牆架築了頂天立地的展示櫃,內側呈滿了各式各樣的兵刃作品,短兵器有刀、劍、弓;長兵器有矛、鎗、鋼鞭;重兵器有斧、銊、筆撾。其它牆面也間或懸掛著長短不一的劍器。

    每件作品彷佛活了一般,充滿著耐人尋味的意緒。她原以為會在重重兵刃中看到殺氣,卻只見到無比繁復的感情。

    最上層的戰斧古拙而沉重,雋雕著歲月的斑斑刮紋,猶如一位長年在戰場上沖殺的老兵,雖然驕傲鋒銳,卻掩不住滄桑。

    而另一面牆上懸掛的女用小匕首又是迥然相異的光景。新月般的造形優雅可愛,匕身上鏤刻著細致的花紋,猶如以鋼線繡成的針線活兒。看著看著,眼前恍若浮現初春早晨的景致,富家千金由女婢攙著,在小林內嬉玩談笑,這柄小匕首握在縴不盈握的柔荑上,削開惱人的小枝芽。

    她深受撼動的吐出一口氣,從來不曉得,一件單純的刃器,也能傳達如此多變復雜的感情。左方的走廊內突然爆起不耐煩的低吼。

    “我交代過你幾百次了!這個月不見客人,你還讓她進來做什麼?”這是一道寬厚的聲音,介于低音與中音之間的頻調,像是──“拿鐵”,強烈的咖啡氣息中,調進如絲的純女乃油,同時交織了激烈與溫和的美感。

    但是,他話中的不耐沖淡了這份美感,也沖走了池淨對環境的心醉神馳。

    這個月?她抽了口氣。藝廊可沒有時間再等他一個月!

    “……那位小姐說……已經和您約好……”管家的低聲解釋加入戰局。

    抑抑續續的討論不斷傳來,最後約莫是正主兒也發現,杵在走廊里和老人爭論的時問已經足夠他出來應付客人,他終于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好好好,我現在就出去接客行了吧!實在敗給你!”裴海挫敗的扒過頭發,踏入連接工作室與主屋的走廊。“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來幫我工作的,還是敵人派出來做滲透破壞的。”

    老人驕傲的挺直背脊,對主子的評語恍若未聞。

    懊死!裴海喃喃低咒。他的工作已經夠不順了,還得應付什麼藝廊派出來的兀鷹。

    若他展開亞洲聯展之前,先和期滿的經紀公司續下新的合約,也就不必親自處理這些煩人的細節了。截至目前為止,舊經紀公司巴望他能夠續約,很熱心的幫忙處理了大部分瑣事,不過他們也厲害,懂得適時保留一點,讓他更能感受到他們的重要性。

    那票吸血鬼啜了他七年的活血,好不容易讓他拗到了約滿,他想換人喝喝看並不為過吧?!

    諸事不順!煩人的蒼蠅一堆!背!真他的背……他的步伐忽然定住。

    森冷空曠的客廳中,一抹清淡的身影。

    率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頭垂落迤邐的烏發。她低頭正往公文包里翻找些什麼,滿頭清絲晃動。暗金的陽光在她發上跳動,黑與金混合流轉,仿若一汪鮮活的泉水。

    發似流泉。

    她彷佛感受到他無形的眼神,緩緩抬起頭來。

    裴海重重一震,他又撞上了一雙眼楮。

    他用力合上臉臉,再用力張開,一模一樣的身影與水眸仍然在他視線之內,真實的存在于他的空間里。

    腦部機制霎時停頓,氧氣不再對流于他體內與體外。

    啊!怎麼會?

    這樣的突然,這樣的沒有防備……他淨怔然與暗處的眼眸相望,他站在走廊口,被二樓夾層的暗影護圍著,佇立于安全的陰影中窺望她。

    “裴先生……”她的嗓音低柔。

    沉默被打破,引來更驚懾的後果。她彷佛吵醒了他,他又重重一震,下一瞬間,突然以快到令人措手不及的大踏步襲向她。

    五十公尺的距離,被他的長腿以幾個大跨步縮短。當裴海站出于光線下,她又楞住了。

    他上身打赤膊,胸膛上躺布著點點汗珠,被光線雕琢成晶亮的水鑽。緊身牛仔褲完全勾勒出下半身線條。

    暗銅色的皮膚潮濕而光滑,包裹著滑動收縮的肌肉。他的黑發長及肩膀,尾稍隨著快速的移動而飄起。陰鷥的神情,黑濃的怒眉,狂野不馴。

    他就像一尊盛怒中的戰士,以高壓姿態不斷向俘虜進逼。但,他的神態卻又不像怒慍,還包含了更多更復雜的情緒。

    狂風驟雨的氣勢讓她手腳發軟,公文包砰的掉落在地上,池淨睜圓了眼瞳,下意識的往後退,往後退──他的速度更快,忽然用力扯住她的右手,用力往身前一拉。

    她收力不及,撞進他的胸膛里。天!他不只打鐵,全身也是鐵打的。

    “我……我……”她成年之後第一次說話結巴。“請……請放開我!”

    雖然氣勢遜他很多,她仍然想張討一點基本的尊嚴。他們才首次見面,他的舉動未免太輕狂了!

    “你的背後架著整排利斧。”他的眼神仍然像欲盯進她的神魂深處。

    她回頭看了下。真的,好危險。

    “謝……謝謝。”她側開一大步,順勢掙月兌他的牽握,皙白的臉頰淡淡蒙上一層赧霞。

    他又一語不發了,徑自用緊迫的黑眸端看她。

    “裴先生,您好。我代表『天池藝廊』來和你確認年底的展示合約。”她清了清喉嚨。

    除了緊盯著她看,裴海別無任何反應。過了好一會兒,他彷佛才大夢初醒,“什麼?

    藝廊?”

    池淨讓自己的視線保持平視,寧可望著他令人口干舌燥的果胸,也沒有勇氣對上他迫人的目光。

    “是的,您答應與『天池』合作,年底在藝廊里展出上一季……”

    他沒讓她說完就突兀的打斷話題。“對!我想起來了。妳在藝術界工作?”

    他古怪的語氣讓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是的。”

    “嗯!”他點點頭,又不說話了,一徑直勾勾的看著人。

    “啊,合約都散了。”她終于注意到公文包裹的文件散了一地,連忙撿起來,花幾分鐘時間整理一下,將頁面依照順序排好,抽出一份天池與裴海反復推敲過好幾次的契約。“裴先生,這份合約麻煩您過目一下。如果沒有其它問題,麻煩您在最後一頁的尾端簽上大名好嗎?”

    一轉頭,她又被嚇退了一步。他竟無聲無息又黏回她身後,而且就在一步之外。

    她的生物距離向來比普通人更寬一點,不喜歡與人太過接近,不喜歡被踫觸,不喜歡安全範圍被介入,而今天,他的猛勢觸犯了她好幾個“不喜歡”。

    奇異的,她只覺得驚嚇,卻沒有太強烈的反感。

    他的神情陰暗,眼神銳利如鷹,似乎想從她身上挖掘一些什麼。

    “嗯。”裴海隨手從後方口袋抽出一枝筆,翻到最後一頁,對合約內容看也不看一眼,草草的簽上名字,遞還給她。從頭到尾,視線離開她不超過五秒鐘。

    “謝謝。”她低聲道謝,接過來草草收口公文包里。“那就不打擾您工作,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忽然出聲喚住她。

    她回頭,再度望上那雙懾人心魂的眼神。而這一次,他的眼瞳竟然……竟然出奇的溫柔。

    “貴姓大名?”他低聲詢問。

    池淨俏臉一紅。她居然連名字都忘了報,連名片都忘了遞。希望裴大師不會臨時反悔,決定天池藝廊的專業性值得懷疑,不足以擔當他展示會的代表區。

    “我姓池,單名一個『淨』字,干淨的淨。”她局促的送出一張名片。

    “池淨……”尋常的名字,念在他口中有如圓潤的珠玉。他只是接過來,眼楮未曾離開她的臉,開口輕吟︰“池色淨天碧,水涼雨淒淒。”

    她又楞住了,怔怔和他相望。原來,他知道這詩句……那雙眼眸無比深邃、無比溫柔,如同他的名字一樣無邊無際,輕波蕩漾。

    “我、我該走了。”她勉強自己抽離這個幽幻的迷境里。

    他輕嗯了一聲。“再見。”

    旁人口中的“再見”只是一句道別,但由他柔緩醇厚的聲腔說出來,卻彷佛是個承諾。

    當她的步伐將要踏出門檻外,他的話語又喚住了她。

    “妳注意到了嗎?”

    池淨回頭。

    “我們兩個的名字,都是屬水的。”他微笑。

    同樣屬水,他是長濤千萬里,她是水心如鏡面。

    她回以淺淺的一笑,翩然離去。

    ***

    那天夜里,入眠之後,池淨作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汪平淨無波的小水池,四周盎著生動的綠意。嘩喇喇的一聲,池水中心忽爾破出一道暗銅色的身影。

    他的長發披肩,打著赤膊,一柄鋒銳的劍握在手中,隨風起舞。

    優雅的肌理與舞姿,漾亂了干淨無波的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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