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魘 第一章 卻故忍回首(1)
時光荏苒,朱門深鎖。
一年了。
縴塵落起,衣衫早已灰暗,頭發有些凌亂,長長地遮過了眼楮,看不到整張臉的表情和樣子。
雖然有些不修邊幅,倒也沒有讓人覺得不堪和邋遢。
將手中的東西放進袖中,仔細看,不過一只兩寸見方的金鈴,動作輕柔,他緩緩轉過拐角。
遠遠地有唱曲的聲音傳來。
那聲音清亮,極是好听,任是何人都要駐足停留,他卻好似沒有注意到,徑自朝里走去。
時值,永樂十九年。
京城。
這里有一處地方,是普通人去不得的。
“御梨棲”——名號響徹京城的梨園,當紅台柱風憐懿更是無人不知,于是乎,不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者便休想從這正門金字招牌下走過。
“待月西廂下,近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嗓音清清亮亮,接著便是一群女子吃吃笑的聲音,這笑聲自然是來自御梨棲,唱曲的定是台柱風憐懿。無怪一大早梨園門口香車停滿,門庭若市,看門的兩位小扮也是不敢怠慢,今日還有貴客要來,自然不會放進一位身份不夠格的人。
“嘖嘖,”其中一人探頭探腦往園子里一望,“能在京城開這麼個園子,當真是不能沒點後台。”明成祖極其寵信東廠宦官,太監的地位在閣內一升再升,御梨棲的掌事便是與東廠的公公沾親帶故,而今天的貴人便是東廠督主的義子——九千歲。說著他還忍不住又張望眼,“要是我有錢,我也願意捧著金銀珠寶來听這風憐懿唱曲。”
“嘁!”另一人拍拍他的臉頰,“我要是有錢,就自己開一座梨園,找十個八個像風憐懿這樣的,想听什麼就听什麼!這才是大爺!”他嘿嘿笑起,“再說這風憐懿,若真是個女人那還了得……”
“別說女人,”對面的人橫了他一眼,“一說起這個我就頭疼!”園子里這個是比女人還女人的男人,可園子外卻有個比男人還男人的女人。
“你給我站住,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女孩尖銳的叫聲突然響起,驚得門口兩人不由頭痛起來。
“再說一次怎麼了,風憐懿不過一個戲子,誰有錢誰都可以捧,能清高到哪里去?”跑在前面的人蹦上蹦下,還挑釁地回頭朝那丫頭勾勾小指,“就你這個瘋子把他當聖人,少給少爺我發瘋病!追了十條街還不夠?”
“你、你、你——”那丫頭愣了愣,不知是想不到用什麼詞去罵他還是沒有意料他當真又重復了次,“你這個混蛋!”她氣得咬牙切齒,一剁腳就撲到街邊的肉攤上抓了一把刀沖了上來,“姓張的,你別跑!”她一身衣裳半舊,紅得不夠鮮艷,黃得又不夠亮麗,到哪都是差了一些,拼在一起就很是邋遢,舉著刀,滿大街追人,沒在意周圍的人都用什麼看戲的表情。
罷才還在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張家小少爺一見她玩真的了,忙撒腿就跑,誰料那姑娘猛然撲了上來,“當”的一聲,刀掉在一邊,兩個人“撲通”一聲滾在了御梨棲門口,扭打成一團。
“不許你說風憐公子的壞話!”那姑娘一把掐住張小少爺的脖子,“也不許你再欺負別人!”她咬咬牙,好像新仇舊恨要一起算,死命地掐著那少爺不肯松手。
“瘋、瘋子!你放手!”那小少爺猝不及防被掐得臉色驟變。
“不放!就是不放!”她一身衣裳上全是塵土,突然後領被提了起來。
“哎哎哎,”御梨棲門口那兩個當差的,一個抓過她,一個忙去扶起那小少爺,點頭哈腰的,“桑枝,你發什麼瘋病,張家少爺都敢打?你不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桑枝不過是城東一個孤女,行為言辭有些撒潑,許是人見得多了,倒是見怪不怪了。
“她就是個瘋子!”張家小少爺跟受了什麼委屈似的直躲到那人身後,只敢拿眼楮瞪著桑枝。
桑枝回瞪了那少爺一眼,臉上堆了三分笑意,“呵呵,兩位大哥,我知道我知道,這里是御梨棲。”她笑眯眯,好似在獻寶,“風憐公子長得漂亮唱得又好听,我很喜歡呢。”也不知她是說喜歡風憐懿還是喜歡他的曲。
“嘁,這京城喜歡風憐懿的人多了去了!”提著桑枝的人好像听了個笑話,一把將桑枝丟了出去,“走開走開!”那人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她,“要耍瘋病到一邊去,別擋著爺做生意!”
那丫頭被這力道推得跌在了地上,她抿抿唇有些不服氣,“不行,”她喊出聲,“他得道歉!”那兩人嗤笑一聲替張家少爺拍了拍衣袖,無視掉桑枝的存在,那小少爺還居高臨下地瞪了她一眼,直把桑枝惱到臉色漲紅。
“你你你……”她咬牙,好似什麼東西怒火中燒卻罵不出來,“你們欺負人!”手模到一旁跌落的刀子,順手抓起就揮了過去,無奈她身子瘦弱,刀子揮出去控制不住力道,整個人偏了開去,“踏”地絆到了石頭,“撲通”一聲跌在地上,頭狠狠磕在了磚頭上,頓時血流如注。身邊的人不禁哄笑起來,她沒有在意,隨意地用袖子一抹額頭,爬起身也不管周圍的人習以為常地只是帶著憐憫或者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好戲,她直撲了過去,死死抱著那嗤笑之人的腿就是一口咬了下去。
“死丫頭!”挨咬的人一把拎起她的衣裳,她的唇角都是血,或者說她滿臉是血狼狽不堪。
“啪”一聲清響,桑枝被丟了出去,輕哼一聲,她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當啷。”有東西從被撞的那人身上掉落,咕嚕咕嚕地滾了開去,滾到一雙錦絲繡花的鞋邊時候停下了。
被她撞到的人衣衫淡灰,長發凌亂幾乎看不清臉,不過是個落魄生的樣子,他有些錯愕。
“呀……”桑枝忙爬起身,對著那被撞的人賠笑,“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擺擺手,笑的時候眼楮會眯起來,不過只眯了一下,她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撞掉了那人的東西,而是從地上撿起方才掉下的刀子又沖了上去,哄鬧起來。
那人也沒有多看她一眼,他的視線一直往前,落在從袖子里掉落的那個金鈴上,金鈴的邊上站著兩個人,剛下馬車,錦繡衣衫,很明顯是來听唱曲的達官貴人。那兩位“達官貴人”似乎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金鈴正安靜地躺在一人腳邊。
他沒有多想,一步步走了過去,甚至沒有看一眼那兩個貴人,他彎腰,不帶半分尊卑,明明只是個習慣性的動作,不知怎的竟有些優雅從容的感覺,他只是掉了東西,很自然的要去揀而已,伸手,“玎玲。”那人繡鞋輕觸,金鈴滾開了一丈。
他是故意的。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做一生。"好詩、好詩啊。”踢開金鈴的人斂了斂袖子,不知是做了什麼動作,說話的語氣還有些笑吟吟,听聲音不過是個少年公子,更像是“貴人”故意要跟他這個落魄之人鬧玩兒。
聲音方出,那人一愣,不知是為著這話還是為了這聲音,卻也只是一愣,低下頭移動了兩步,再去揀那被灰塵沾染的鈴盞。
那瞬,拂袖聲響起。
“哼。”另一人輕哼,有些不堪入耳,比任何辱罵都要輕描淡寫卻也不屑,轉身與那少年公子走進了御梨棲。
揀起了金鈴放回袖子里,吵鬧聲還沒有斷,看門的人迎了那兩個貴人進去,不停地點頭哈腰,“九公子請、請。”而桑枝還在跟另一個看門的糾纏,縱然她自己已經被揍得極其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