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門，阿已在門外候著，他斯文漂亮的臉覆上一層薄怒。

    阿八成是為她沒先用早膳就出門而生怒，周念霜想。

    阿十一歲時被周老太爺買入府，當時周念霜才五歲，阿熟讀詩文又懂武，一看就知出身自好人家。

    十年前腥風血雨的京都，與富貴沾得上邊的好人家，不是被抄、就是全族遭殺。當年周老太爺出城談買賣，回程順道巡一回前幾代太祖古厝—百年前得了轅朝聖君延康帝親賜“皇家當鋪”匾額，之後周家當鋪第一代女大朝奉將該地打造成城郊古厝，並且引了天然熱泉，終年不歇。

    周老太爺便是在古厝發現了身上負傷的阿，懂點醫理的阿似乎正藉古厝熱泉來療傷，周老太爺問起，阿始終不肯說自己是哪里人，只道是南方來尋親的，但親人皆遭難。

    其實阿的口音若是細听頗有幾分京都味，可周老太爺沒再多探問，只是見阿一人孤苦無依卻相貌堂堂，氣度不凡，不忍將他一人留下，便告訴阿，家里缺一名小廝，往後小姐掌家，需要小廝跑腿護衛，阿當即應了差事跟周老太爺回家。

    十年來，阿教周念霜識讀經，如今她精通琴棋畫，阿厥功至偉，阿懂的比周老太爺請來的教先生更多，客人拿來鋪子典當的珍寶，價高的珍品她總習慣先讓阿看過後才出質價。

    周念霜的鑒物能力，一半來自曾掌家的老太夫人，一半來自阿。

    周家的“皇家當鋪”九代傳女不傳子，是第一代女大朝奉立下的規矩，接掌皇家當鋪大朝奉者，需從母姓。不過，周家九代以來人丁單薄，除了第一代大朝奉生了兩名女兒，一個十五歲那年染風寒死了，另一個女兒繼承皇家當鋪之後，連著九代單傳，周家代代僅得一獨生女。

    周家曾經風光過，听說第一代大朝奉不但一生獨佔轅朝安國親王的寵愛，就連高高在上的轅朝聖君延康帝，終其一生也愛慕著第一代大朝奉。

    轅朝延康帝鼎盛時期，亦是皇家當鋪最為風光的榮景，光是鋪子便佔去熱鬧東街五大鋪面，安國親王在皇家當鋪旁開了家古物坊，更曾傳為一段美談。

    當時整個京都莫不艷羨周家女大朝奉的好運，攤上個安國親王已一生榮華富貴不愁，還能得了帝王青睞。延康帝雖得不到周家大朝奉，卻收周大朝奉為義妹，一生疼寵恩待她……

    只是如此風光的周家當鋪也隨著轅朝一同盛極而衰，一代不如一代，現下當鋪已移到東市街胡同巷里，伙計一人、掌櫃一人，以及她這個負責鑒物的女朝奉，當年延康帝親賜的匾額，周老太夫人在四王之亂初起那年，為了避禍已取下收入庫房。

    埃禍相依，是周老太夫人常掛在嘴邊的教導，“皇家當鋪”的匾額在轅朝鼎盛時期是富貴平安符，但到了轅朝末年，群雄爭戰，百年前聖主延康帝親賜的匾額就成了招禍大旗，盡避再舍不得匾額蒙塵，也得趕緊取下匾額保一家平安。

    周念霜不勝欷噓地想，覆巢之下無完卵是極有道理的。改朝換代、爭戰四起，百姓自然過不上好日子，眼看來年京都就要有更大的禍事……

    確認自己重活一回的周念霜，滿腦子轉著該怎麼讓僅剩的親人得以無憂安享晚年。

    她兒時滿心想恢復皇家當鋪的雄心壯志，似乎再無希望也顧不上了。

    阿見周念霜有片刻呆怔，不知神游到哪兒去，語氣略帶嘲諷的開口道︰“大朝奉要不回去先用過早膳，好讓腦子醒醒神？”

    “阿，我們時間不多。”周念霜嘆氣，想起死前，阿極力反對她往南逃的決定，現在看來不管看人或看事，阿始終都是對的。

    阿原覆著薄怒的臉，軟和了，這丫頭肯定是煩心周家上上下下往後的日子。

    “大朝奉，再不濟，還有阿護著周家，不會有事的。”他放軟聲音。

    “阿，以前我不听你話，是我不對，現在我若開始習武還來得及嗎？”

    阿似笑非笑，“大朝奉擔心戰爭？”他挑眉，這丫頭他看著她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日一日……她的笑，像藤蔓滋生霸住他的心、纏住他的骨……

    “我該听你的話，你向來是對的。從前你逼我習武，我卻耍賴，說反正我有阿就好。”

    周念霜想起七歲時，阿逼她學武，她什麼事都听阿的，偏偏只有習武這事她死活不听，耍賴、撒嬌……纏著阿說再也不肯習武！

    那日上午阿讓她蹲半時辰馬步，那在大太陽底下曝曬的痛苦滋味，她嘗一回就熬不住了。

    阿若有所思，神情冷了幾分，問︰“大朝奉從前說有阿，所以無須習武，現在又想習武，是覺得阿不會留在周家？”

    她想起河邊挨那一刀的痛、想起死前閃過阿逼她習武的嚴厲模樣，她很後悔也同時領悟沒有誰能一直在誰身邊，即便親如夫妻，大難臨頭時，恐怕都要各自飛。

    “阿，是我錯了……我想習武，現在開始來得及嗎？你從今天開始教我好不好？”

    “大朝奉沒回答我，你想習武是覺得我會離開嗎？”

    “沒有誰能一輩子在誰身邊。阿，我昨晚作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個兒在河邊被一群土匪殺了，萬一我一個人……”

    “阿不會讓小姐一個人。”他眼波淡靜，隱含堅持。

    “我是說萬一—”周念霜說，卻被阿打斷。

    “阿不會讓萬一發生，除非……”他沒將話說完。

    “除非什麼？”

    “除非小姐不要阿。”他望進她眼里。

    周念霜心頭倏忽震動微熱，阿他……這是……

    “阿，我……”她頓了會兒，竟不知該說什麼。

    若不知注定的命運，她也許會欣喜雀躍，她一直很依賴阿，他有千般萬般好，根本無可挑剔，倘若不是生在這動蕩時代，阿肯定是人中龍鳳，怎可能成為她的小廝！

    可惜……她重活一回得付上代價，她必須成為“死王”的女人、必須得到“死王”的青睞……

    她不能……罷了，什麼也別想，專注在該做的事上就好。

    指不定，她無論如何也得不到死王青睞，思及傳言，死王殺人如麻、殘酷無道，那樣的男人光是想到要站在他身邊，她就忍不住哆嗦，得不得青睞，哪是要緊事她該當自個兒重活過來，只多了約兩載陽壽，是為了替活著的親人、府里幾個老實僕婢安頓好退路，其余的，听天由命了吧。

    眼下，她時間真的不多，哪來余裕兒女情長。

    包何況，她多少知道阿的，這麼些年的相處，她怎可能不明白阿……

    阿一身才情，絕非泛泛之輩，總有天是要高飛的，從前她不說破，睜只眼閉只眼的想，能賴他一天是一天。是的，她對阿確實有小兒女心思，但那是在她死過一回前，如今她重活過來，兒女情長的軟綿甜膩滋味，她已錯失機會品嘗。

    “若不知該說什麼，就別說了。大朝奉只要記著，我拚死也願意護著你。要習武並非不可，只是早過了最好年紀，女兒家身子骨長硬了，練武頂多強健身骨，打打一兩個沒幾分拳腳的地痞防身，想成為武林高手已是不能。”阿見她欲言又止，淡淡回了她。

    “多少防身也成，至少真遇上事也不會坐以待斃。”周念霜低聲道。

    阿半眯起眼打量她，半晌開口問︰“昨兒夜里的夢，很可怕是嗎？”她有些不一樣了，他感覺得出來，卻無法明確指出哪里不同。

    “的確很可怕。”她嘆了口氣，“我們趕緊去鋪子吧。阿，若靖王決定親征東北，咱們得盡早盤算盤算了。”她領在前頭先行，阿如常跟在她左後側。

    阿心頭一震，她怎能推想到靖王想親征東北她果真不太一樣，跟往常那個單純只作著美夢，滿心想恢復百年前家業榮光的小姐不太相同。

    一夜長大、一夜慧悟成熟？可能嗎？只因為一個可怕的夢？

    “靖王若是決定親征，大朝奉打算如何？同今早城里人討論那般，變賣家產往南遷？”阿探問，他是不想她走的，留在京都他有足夠能力護她。

    熬過這麼多年，他們等的正是這一天，靖王野心勃發的愚蠢親征！

    “我打算留在京都，咱不走，阿，你向來……”都是對的。當初靖王兵敗消息傳回京都，阿是唯一一個反對她離京南遷的，他要她留在京都，而她不听。

    那時阿好氣她，甚至說她傻，傻到根本沒有重建周家皇家當鋪風光的本事。可阿明知她的決定不智，最後仍是願意跟她往南，為她想辦法處置家產。

    只是後來她不想拖累他，決定自個兒帶爺女乃往南走，這才出事了。

    她當初若肯听阿的話，或許她還活著，不會死了一回，得“賣掉”自個兒的未來才能重活……

    若是听了阿的話，一切都會不同吧“你願意留下來？”阿倒是驚訝，他以為她會跟大部分京都百姓一樣，他得費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說服她留在京都，或者說不定根本說服不了她。

    “留下來勝算大些，危機正是轉機，阿教過我的，不是嗎？瞧，我記著了。”周念霜停下腳，轉頭仰視阿，淺笑道。

    “大朝奉說的是，危機正是轉機。你決定留在京都才是對的。”他低笑，第一回逾矩地拍拍她頭，說︰“小姐記著一件事，無論發生什麼事，阿會護住周家、護住你。”

    周念霜眨了眨眼，想眨去因感動泌出的淚花，她沒想到重活過來這一日，她會听見性子冷淡的阿，說出近乎“承諾”的話語。

    前生，決定離開京都那大半年，她跟阿時常爭吵，阿眼里對她的疼愛寵溺，一天比一天少。

    怎想到啊，她重活的第一日，阿會說︰“無論發生什麼事，阿會護住周家、護住你。”

    阿說“你”，不是說“大朝奉”“小姐”……、她听出來，阿未說破的情意與許諾，那是一個男子能給一個女子最重的承諾。

    好可惜，她不能響應，她已不能將心許給阿。

    “謝謝阿。”她撐出一彎淺笑，轉身繼續前行。

    而他的視線，始終緊隨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