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下) 第三章
回屋後,她坐在窗邊凝視王衛城的夜色,感到茫然。
與障月相識、馬房、離城、進入索羅,住進別苑,還有他送她錦纓花的日子。
那一切,彷佛一場夢。
一場已經很遙遠的夢。
晚間,平兒進來告訴她︰“主人在屋前,他來看您了。”
他還是來了。
“平兒,幫我對妳的主人說,我睡了,不能見他。”她面無表情地這麼對平兒說。
平兒愣住。“小姐?”
“這麼說就成了,麻煩妳。”她回首,蒼白地對平兒微笑。平兒遲疑半晌,才應了一聲是,然後退出房外。織雲依舊坐在窗前。
因為不願意讓他看見她的妒嫉,所以,她寧願不見他。
障月走進來的時候,織雲沒有听到他的腳步聲。
“為何不肯見我?”他已走到她身邊。
織雲抬起眸子才看到,他已走到身邊。
她凝望他片刻,然後淡聲回答︰“我正打算歇息,所以——”
“妳明明未睡,何必叫平兒騙我?”他聲調冷肅,沉著的眼俯視她。
她默然,半晌,輕聲說︰“你忙,應該早點回去歇息,不必特意來看我。”
“我已經來了。”他說。
“好,那麼你看過我了,可以走了。”織雲站起來,走到床邊。
他握住她的手腕。“妳究竟怎麼了?”
“我沒事,”她強顏歡笑。“為何這樣問?”
“妳的態度不對。”
“我真的沒事,”她笑了笑,這麼回答他︰“你該關心的是生病的人。”
他臉色略沉,眼底掠過一抹黯冷。“為何說這種話?今早我已經對妳解釋過,龍兒是個負責任的女子,在她心里只有主人,沒有自己,倘若我不制止,她不會照顧自己。妳應當已能理解我留在龍兒屋里的原因,不該再任性,妳不像這麼不明理的女子。”
她小臉蒼白。“我明白,我可以明理。”她輕聲說。
他沉眸,斂眼看她。
“所以,你回去吧,不必在乎我的情緒,別理會我的不明理。”她一字一句說。
“妳在跟我賭氣。”他說。
她掙開他的手。“我沒有。”她輕輕掙開他,蒼白的小臉剔透如晶玉。“我累了,讓我歇息。”她回眸,不再看他。
“好,妳歇息,明晚我再來看妳。”他說。
“不必了,你該去看她,她是病人,比我需要你。”她淡聲說。
他沉眼看她。“妳一定要這麼說話?”沉聲問她。
她不語,凝視床榻內側,剔透的眸子模糊了焦距。
他淡聲道︰“等妳心情平復,明日來我屋里見我,有話再說。”不打算再與她爭執下去。
話畢,他轉身走出她的房間。
織雲凝立在床邊,眼睜睜看著他走出自己房外。
棒日,她沒去見他。而他也沒來。他說過,等她心情平復,這成了他沒來看她的理由。
偏偏,平兒每天都會回來告訴她︰“今日在龍兒屋里見到主人,龍兒又好了一些。”
五日過去,龍兒的病已好,她以為他會來,然而他還是沒來看她。
織雲沒想到,自己等到的人,竟然是龍兒。
那天,龍兒怯生生地跨進她的屋苑,用抱歉的聲調告訴她︰“主人這幾日太忙碌了,因為有要事,所以不能來探望小姐,但主人一直很關心小姐,再晚一些,主人如果得空,一定會來看您。”這話像是安慰。像是龍兒自己編出來的安慰。
“是他叫妳來說的嗎?”織雲淡聲問她。
龍兒愣了愣。“不……”她顯得有些忸怩。“是龍兒,自己代主人來說的。”
代主人來說?
織雲回眸看她。“妳為何這麼做?”
“因為,”在織雲的注目下,龍兒有些不安。“因為龍兒听平兒姐姐說,小姐因為龍兒的事,生主人的氣,所以龍兒才……”她話沒說完,因為怕自己說得太多,惹小姐不高興。
織雲凝眸看她。“妳的病,養好了嗎?”她淡聲問,彷佛不介意她說的話。
“是,龍兒的身子已經無恙了。”見織雲關心自己,龍兒稍稍露出笑容。
“之前我忘了問妳,妳跟在障月身邊多久了?”織雲問她。
龍兒乖巧地回答︰“龍兒自小就跟在主人身邊,已有十多年了。”
“自小?他曾經離開索羅國,當時,妳在哪里?”
“龍兒在舊居,等待主人回來。”
她默然半晌,然後又問︰“妳幾歲了?”
“龍兒今年十八。”十八,比她還小兩歲。
“許婚配了嗎?”她再問。
龍兒眸光略閃。“主人,主人尚未為龍兒許婚配。”
“那麼,等我新婚後,我會為妳許婚配。”她對龍兒說。
龍兒倏地睜大美麗的眼楮。“不,”她忽然跪下。“龍兒求小姐別這麼做!”
急切地請求她。
織雲垂下眸子凝視她。“為什麼?”輕聲問。
“因為,龍兒不願離開主人。”她顫聲說出內心的話。
“妳想伺候障月一輩子?”織雲輕聲問,沒有表情。
“是,龍兒是女奴,心里只有主人,龍兒只想伺候主人一輩子,求小姐成全龍兒,龍兒會感激小姐一輩子!”龍兒抱住小姐的腿,她只是個可憐的小丫頭。
織雲看著她。“但,他將成為我的丈夫,我怎能讓妳,伺候他一輩子?”一字一句,她輕聲地,卻沉重地,對跪在地上的女子說。
“不,不,”龍兒搖頭,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她害怕、她惶恐。“龍兒是女奴,一心只想伺候主人,不敢有其它念頭,請小姐不要趕走龍兒,不要怨恨龍兒!”女孩楚楚可憐地哀求。怨恨?織雲怔住了。她在怨恨這個女孩嗎?
回眸,她深吸一口氣。“妳起來,別對我跪著。”
“小姐,龍兒做錯了什麼,請您原諒龍兒——”
“妳沒做錯什麼。”她站起來,因為承受不起。
她的心承受不起。
“不,龍兒肯定做錯了什麼!必定是龍兒冒犯了小姐?請小姐原諒龍兒,不要將龍兒許配人家,不要讓龍兒離開主人!”女孩跪著流淚,如泣如訴。
織雲凝望女孩的眼淚,她的臉色漸漸凝白。
她也是女子,女子的眼淚,都一樣珍貴。
“妳喜歡障月,是嗎?”終于,她開口,輕聲問。
那聲調之輕,如點水蜻蜓,卻泛起一湖漣漪。
龍兒臉色慘白,驚恐地跪地叩頭。“不,小姐您誤會了!龍兒沒有,龍兒不敢!”
她凝視女孩可憐的模樣。心中已下了決定。
“妳出去吧。”回過身,如剛才那般輕聲地,她屏退女孩。
听到小姐叫她走,龍兒害怕極了。“不,請小姐原諒龍兒,請小姐答應龍兒,不要為龍兒許婚配——”
“平兒。”她卻喚進平兒。
“小姐?”見到龍兒跪在地上,平兒有些詫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妳帶她出去吧。”織雲淡淡拋下話。
然後,她走進屋後。
平兒是怎麼把龍兒勸離開的,她不想去管。
她只知道,如果她留下,那麼這個女孩,就必須離開障月身邊。
稍晚,他終于來看她。“為什麼那麼做?”他問她,聲調很沉,眼色很深。
他的語調不再低柔,但看她的眼神,仍然那麼溫柔。
“你也是這樣看龍兒的嗎?”她問他,未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妳說什麼?”他眼一沉,神色嚴肅。
“我問你,平日你也是像看我這般,這樣看著龍兒的嗎?”她輕聲問他。
“妳究竟怎麼了?”
“我問錯了?”她抬眸凝望他,臉色蒼白。
“妳對龍兒說的話,我都知道了。”他沉聲道。
“你知道,是她對你說的吧!”她問他,料想得到的答案,她說得沉靜。
“妳要將她許婚配?”他未答,反問。
“對,我是這麼對她說的。”她沒否認。
“為什麼對她提這個?這件事,她還沒有心理準備。”
這態度,酸了她的心。“這位龍兒姑娘很重要,是嗎?”
他沉默,徐淡的眼,讓她看不清他的心。
“否則,為何你會為了她,特地來質問我?”她笑,笑得酸澀。“等了數日,你終于來了,可你來了,卻是為另一名女子來質問我。”
他沉眸看她,那眼色自制,顯得保留。“無論如何,龍兒跟我在身邊已很多年,妳未問過我的意見,如此做法,太自我。”
自我?“那麼你呢?你不自我嗎?”她反問他︰“將一名豆蔻年華的少女,留在自己身邊,難道你從未想過,她會戀上你?”
“我不會一直將她留在身邊,但妳的話,傷了她。”他沉聲道。
傷了她?
“好,我傷了她。”她淡淡的笑,笑得淒楚。“但是,難道你沒想過嗎?身邊有一名如此貼身、嬌媚的女奴,也傷了我?”
他眼色略沉。“雲兒,妳已經要得太多,何必與一名女奴爭寵?”他說。
如此溫柔的聲調,說“爭寵”二字,傷了她的心。
“好,我明白了。”她臉色凝白,回身別開眼眸。“她是你的女奴,你決定就好,不必顧慮我的感受。”
他的臉色一黯。“過來我身邊,雲兒。”沉嗓命她。
“平兒。”她沒過去,反而喚來平兒。“主人要回去了,妳為主人秉燭。”她漠聲說。
平兒回頭看了主人一眼。
障月揚手,示意平兒退下。平兒立即退下。
“我忘了,你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她笑,笑容哀愁。他跨步上前,握住她縴細的手臂。她本能地抗拒。
他將嬌柔的她擁向自己。“還在生氣?”沉嗓問。
她不說話,低頭不看他,兩手抵住他的胸膛。
他握住她的小臉,抬起她,凝視她的眸子,那手勁溫柔得像是怕弄傷她,卻又霸道得不許她拒絕他。
“還生我的氣?”沉柔的聲調,魔魅溫柔得,像要催眠她。
“沒有,我不生氣。”她冷淡依舊,不願輕易地,向這溫柔折服。
他明明懂她的心,為何卻要她眼睜睜看著別的女子,溫柔地為他著衣?然後,再來為那女子說話?
“看著我。”他低柔地命她。
她看他,容色卻仍舊是淡冷的。
“妳明白,我身分已不同。如果是為之前的事,妳怨我,那麼我要妳明白,妳是主人,不該做奴僕的事,屋內須有規矩,才能管妥下屬與家丁。妳從織雲城出來,應當明白這個道理。”他徐聲說︰“龍兒只是女奴,妳對她,多心了。”
多心?不,她不多心。龍兒是女子,是他刻意忽略,女子的心思。
她不看他,也不說話,因為一句多心,她傷了心。
“她不僅是女奴,也是女人。”她不認同,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在我眼中,她為你著衣,不是女奴為主人著衣,是女人為男人著衣,你一定明白我意思,也一定明白我的心思,然而你卻要我把她看做女奴,把你看做主人?”
“現在情況已不同,我以為妳了解。”
“不,我不了解,而且我認為我辦不到。”環住他的腰,她揪著心,顫細的聲柔柔地對他說︰“為什麼一切都變了?我可以不要奢華的豪宅與衣飾,我想回到從前,與你一起並騎的時光,那個時候,我真的很快樂。”
他沉著的眼,有那麼一瞬間掠過熾光,卻驚鴻一瞥。
低頭凝視抱緊自己的女人,他慢慢拉開她的手臂。
他眼底殘留溫柔,臉色卻很淡,拉開她手臂的五指很穩,沒有遲疑,他甚至退了一步。“我已回到索羅,就不可能回到從前。”他聲調仍然溫柔,眸色卻變得冷靜。
“你的意思是,等我們婚後,我就要看著別的女子,為你著衣,伺候你飲食,甚至沐浴?”她澀著聲問。
“那是女奴的工作,在我眼中,妳是我的未婚妻子。”他道。
“那麼,你可以為你的妻子,撤掉身邊的女奴嗎?”她固執地問他。
他凝視她半晌。“雲兒,”低沉嘆息。“要我怎麼說,妳才會明白?”
她臉色蒼白,沉默地回視他,不再說話。
“我是男人,男人的生活,不會只有愛情。”他解釋,臉色很淡。“我對事業有野心,也有原則,否則不會答應回來。妳應該理解我的苦衷,執意跟一名女奴吃醋,大可不必。”
吃醋?
“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樣,你是男人,你不懂嗎?”她沉靜地一字一句說,臉色卻蒼白。
他避開她的眸光,淡聲道︰“龍兒是女奴,妳是我的未婚妻子,我分得很清楚。”
“好,你分得很清楚。”她笑了,卻心酸。“是我分不清楚,我對你抱歉,但是,我可能因此做不好你的妻子,你最好考慮,娶我的決定。”話完,她轉身。
他不走,那麼,她離開。
他凝立在那里不動,直至見到她傷心欲絕的臉色——
他不由自主跨前一步,直接握住她柔軟的小骯,將她欄腰抱住!
織雲嬌喘一聲,男人的力量,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別跟我發脾氣,妳不是這樣的女子!”他鎖住她,低柔對她說。
她沒有看到,他復雜的眼色。
“如果我是呢?”她眼眶酸了,委屈涌上心頭。“我就是這樣的女子。”
他定住,橫在她小骯上的手臂,一瞬間收緊。
她迫不得已,靠在他的胸膛,那熾熱的體溫,一下子灼痛了她的背……
他忽然將她翻轉過來,握住她凌亂的發,凝視她帶著幽怨的眼眸,他的神情陰暗而且沉肅,手臂凝定……
他,難以動彈。
織雲抵著他胸膛,她不許他迫近自己,在這時候,她是怨他。
她承認。很怨他。
“看我。”他沉嗓命她。
她別開眸,就是不看。
“看我。”他再說一遍,那嗓音,因強大的控制力而沉啞。
“放開我,讓我回去。讓我們都好好考慮,該怎麼做才能不為難彼此,行嗎?”她沉靜地說,別開眼,不看他。
“我讓妳難過了?”他問。
“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別再急著辦婚禮。”她喃喃說。
說出這些話,她的心是痛的。
他的眼色凝住了,陰暗的臉色變得更深沉,是一種不能化解的難懂。
“就因為龍兒,一名女奴?”他問。
“不,她不是原因,也不是結果。”她努力克制自己,試著平靜地對他說︰“我只是害怕,害怕將看到更多女子圍繞在你身邊,她們伺候你、服侍你,我真的不知道見到那樣的情景,自己究竟有沒有辦法承受。”斗大的晶瑩淚珠,悄悄滑過她蒼白的臉龐。
他眼看她的淚落下。他面無表情。“好,妳需要時間,我給妳。”徐淡地道,他放手。溫柔的放手。那溫柔輾過她的心髒,壓痛了她的胸口。
為什麼,他可以用那樣溫柔的表情,說這麼冷淡的話?
她退了數步。
忽然之間,感到彼此的距離,已不是僅僅那數步而已。
“這幾日,我不會打擾妳。”他承諾,凝淡的眼色,卻用溫柔鎖住她。
“婚禮可以延遲,直到妳考慮清楚,點頭同意。”
她蒼白地凝視他。
男人轉身走開。
她怔立半晌,終于有了動作……
伸手,顫抖地抹掉淚……
她跌坐在床上。
自那日回到自己的屋苑,已過三日。他果然不再來打擾她,平兒代主人轉告︰“主人說,會給您時間,什麼時候您想通了,可以喚平兒請主人過來。”
織雲沒有表情,僅沉靜地對平兒說︰“好,我知道了。”
平兒退下。
她坐在窗前,考慮的,是回到織雲城的可能。
如果因為愛留下,那麼,她也可以因為愛而離開。
“我可以,真的可以。”織雲喃喃對自己說。
晚上,她喚來平兒。“平兒,所謂貼身女奴,凡是主人的衣食住行,都必須伺候著,就像妳平日伺候著我一樣,是嗎?”
平兒愣了愣,然後回答︰“是。”
她凝望平兒,沉靜的眸,幽深空洞。“主人入浴時,女奴也伺候主人,對嗎?”
“對。”平兒答。
織雲垂眸,輕聲對平兒說︰“我明白了。”
平兒站在原地,卻不明白,這些問話,是為了什麼?
“平兒,請妳去告訴妳的主人,我想見他。”
平兒露出笑容。“小姐,您想通了?”
“對,我想通了。”織雲淡淡回答。
“平兒立即去告訴主人。”她退去。
織雲凝視地面,許久許久,沒有抬起頭來。
她的心很痛。
她沒有辦法,安撫自己,不去在意這些現實。
她做不到。
一個時辰後,障月來見她。
織雲坐在床邊,她靠在帷帳後,听著男人接近自己的腳步聲。
“妳想見我?”他沉嗓問。
她從帳後出來,看到他冷靜的眼神。
他凝立在門前,未走向她。
她也沒有。
她坐在床前,遠遠地對他說︰“不讓我給她許婚配,那麼,就讓她到我身邊來伺候我。”她對他說。
“龍兒從小到大一直伺候我,沒有任何理由,我不能這麼做。”他聲調徐淡。
“你只是不願意,讓她離開你,是嗎?”她說。
“是妳親口對我說,女奴也是人,何況龍兒一向善盡本分,妳不該如此要求。”他沉聲說。
她臉色凝白。
對,是她說的,是她作繭自縛。
“往後,你能給我多少?”她問,聲調淡得飄忽。
“什麼意思?”
“你的心,能給我多少位置?”她在問的,是他的愛。
他沉眼凝視她,徐聲道︰“只要妳不針對龍兒,我給妳的,可以比妳想象得更多。”
她的心被這話傷到。
“她對你說了多少?”她顫聲問。
他瞇眼。
“她說的,必定比我說的更多,是嗎?所以你如此維護她,認為是我針對她,對嗎?”她的話幾近于苛薄,她知道。但是她已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在乎、不去傾訴自己的委屈。
他凝視她半晌。“妳心情不好,我可以送妳出別苑,獨居一陣子,待妳心情好些再回來。”話說完,他抬步走到門前。
“我不走,走的人該是她,不是我。”她決然的臉色凝白。
他停下,長指擱在門扇上,回頭看她。
她臉色蒼白,卻平靜。
“妳的心太小。”半晌,他淡聲對她道︰“龍兒,其實什麼都沒說,話,是辛兒告訴我的。”
話落,他離開她的屋子。
那刻,織雲的心裂了。
她失去力氣,滑倒在門邊,坐在冷涼的地板上,再也站不起來。
靠在門邊,她沒有啜泣,只是安靜地掉眼淚,流不止的淚,濕了她的衣襟。
她可以為了他,不顧生命危險,拋下爹爹與織雲城,來到索羅國,進入王衛城。
然到頭來,卻換來他說︰妳的心太小。這傷人的五個字。
他已經對她太特別。到此為止,是他設下的底限。宮苑後牆,四伏的黑色鐵騎,遍布在王城古老的石板道上,只待主上一聲令下,即隱入巷內,開始這一夜的宵禁。
百年前,王城就開始施行宵禁。
當時王城天際的焰火,已轉為白熱化,那是天火將滅前的征兆。
馬車已備妥。
他要將她送出別苑那夜,王衛城上妖異的焰光,已幾乎熄滅了。
戌時,他到她的屋里接她。
“馬車在外頭等著,我送妳出去。”他說。
她已不能不走。
緩慢地由自己的床沿站起來,她轉身走向屋外,木然、沉默地越過他身邊,不看他一眼。簡單的行李,她已經在昨夜自己整妥,甚至未勞駕平兒。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屬于這里的東西。
屋外,他的女奴,垂首安靜地守在廊下,看來身上的傷與病,皆已康復。織雲凝立在屋前沒動,眸色木然沒有表情。
听見主人走出屋外的聲響,龍兒抬頭,看到織雲,她的神情立即變得忐忑,害怕與敬畏全寫在臉上。
“走吧。”障月上前一步,擋住她的視線。“馬車就停在苑後,正在等著。”
“怕我嚇到她嗎?”她問他,開口對他說第一句話。
他俊臉沉下。“雲兒——”
“無論是什麼身分,能留在你身邊的女人,是她。”她說,無畏他警告的神色。
“至少記住妳自己的身分。”他沉聲道︰“妳不該說這種話。”
“我該說哪種話?說我妒嫉嗎?”她反而失笑了。
他眼色一沉。
龍兒悄悄抬起眼角,不安地觀視她的主人……
“我不會妒嫉。”織雲卻這麼告訴他︰“如果你要我離開這里,我會走。如果你要我離開王衛城,我也會听從。”她說。
“我未說過,要妳離開王衛城。”
“是嗎?”她說,透水的淚色,悄悄氳滿她的眸。“希望真的沒有這一日。”
轉身,她決然離開他身邊。
她決心不讓眼眶里的淚水,在他眼前掉下。
離開別苑,她被送往王衛城西區的牡丹莊。牡丹莊內遍植牡丹,春月來了,牡丹花季已臨,莊內的牡丹花開,粉、紫、白、金各色嬌花益既艷,美不勝收。織雲坐園中,卻無心賞花。
見過比牡丹更美更嬌的錦纓,她又豈會為牡丹的風韻流連。
但男人呢?
男人的天性是摘花,而不是養花。
再美再嬌的花,只要得到了,男人就會另覓花朵,在其它花叢中流連。
她握著他送給她的血玉,想著他的承諾,想著他對自己說過的話,加倍心酸。
“小姐,花匠來了,請您離開花園,回到屋子暫且避一避。”平兒道。
她與辛兒奉主人之命,跟隨織雲一起來到牡丹莊伺候小姐。
“我坐在花亭里,花匠在園中工作,應當無礙。”她輕聲答。屋子里太悶,一個人太寂寥,她不想回屋。
她看到數名男丁進園內,還有幾名婦女,眾人一起翻土栽花。
出了別苑,織雲才留意到,索羅國的女子,皆有一身蜜色肌膚,容貌雖非天香國色,卻都生得十分美艷,先前在王衛城郊外圖謀誘害她的婦人,還有今天她看見的栽花婦女,皆是如此。
在這樣的國都,美艷女子比比皆是,恐怕集結中土三國與各城邦的美人,加起來也比不過索羅一國的美女數目。
在索羅國,美婦可嫁與粗鄙的獵戶,美婦農作栽花,美婦為人奴僕……
在這樣的國家里,美色根本不算什麼,因為俯拾皆是。
爹爹認為織雲女最重要的美貌,對索羅國的男人來說,如吃飯睡覺一樣平常。
那麼,障月到底喜歡她什麼?
如果他根本就不愛她,只是短暫淺薄的喜歡,那麼當障月得到她那日……
她會死。他知道她會死,如果他不愛她。她對他說過。他很清楚。花亭旁傳來悉索聲,喚回織雲的注意力。
她收回心神,放下愁傷,回眸尋找平兒。
平兒走回廊下,正在交代小丫頭工作,亭中只剩下她一人,她看到一名男子接近花亭,悄聲朝自己走來。
“小姐?”男人喚她。
織雲略一遲疑。“您有事嗎?”隨後大方應答,溫婉有禮。
男人取出一方白色水緞,展示予她。
織雲愣住。“你來自織雲城?”
白色水緞為織雲城特產,男子在她面前特意展示水緞,自然有原因。
“是,在下是城主送進索羅的民夫,名喚樂贖。”男子道︰“小姐,您別來無恙嗎?”
“我很好,”織雲略定神。“你是偶然見到我,還是……”
“在下是特意來見小姐的。”樂贖壓低聲道︰“小姐失蹤後,城主十分焦急,如今宮城總管與小雀姑娘,都已進入索羅國王衛城,為了找回小姐。”
織雲屏息。“他們也來了?”
“是,總管與小雀姑娘,十日之前已到,但小姐身處宮苑,苑內禁衛森嚴,總管與小雀姑娘皆不得與您聯系,直至您離開宮苑,才能安排樂贖來與您相見。”
“宮苑?”她愕然。“你在說什麼?我住的只是一般人家的別苑,豈是宮苑?”
即便別苑佔地廣闊、陳設豪奢,也不可能是宮苑。
樂贖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平兒,才開口道︰“現下不便多話,”他將一張字條交給織雲。“總管與小雀姑娘很想見小姐,小姐看過紙條便知。”
織雲還想再說什麼,樂贖已匆匆走開。
平兒走回來。“小姐,您喚平兒嗎?”
“沒有,妳怎麼這麼問?”織雲焰緊掌心里的字條。
“丫頭听見小姐的聲音,以為小姐在喚平兒。”平兒說。
“對,我剛才是喚了妳的名字。”她順著平兒的話說︰“隨我回屋吧,外頭起風,花亭里有些冷。”
平兒略一遲疑,才緩緩應道︰“是。”
織雲看得出,平兒有些懷疑。她站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往屋內走,穿過花徑時,已不見樂贖的蹤影。